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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可以的話,有一件事希望你告訴我:你好幾次出現在我夢裡。那是你以自己意願有目的進行的,是吧?」

  「正是。」加納克裡他說,「是有目的進行的。我進入您的意識之中,在那裡同你交合。」

  「這你可以做到?」

  「可以,那是我的任務之一。」

  「我和你在意識中交合。」我說。一旦實際出口,覺得很有些像在雪白的牆壁上掛一幅大膽的超現實主義畫作,而我像從遠處審視它是否掛得端正似地再次重複道:「你和我在意識中交合,對吧?可你為什麼偏要和我做那種事呢?」

  「因為加納馬爾他命令我那樣。」

  「那麼說,加納馬爾他是通過作為靈媒的你來探索我的意識,以便從中尋求某種答案?而那又是為什麼呢?所尋求的答案是綿穀升委託的?還是久美子委託的?」

  加納克裡他默然良久,顯得有些迷惘。「那我不知道,我沒得到詳細情報。因為在沒得到情報的情況下作為靈媒才能更為主動自覺。我只是受命通過那裡而已。至於給在那裡發現的東西賦予意義則是加納馬爾他的任務。不過有一點想請您理解:總的來說加納馬爾他是偏向您的。因為我憎恨綿谷升先生,而加納馬爾他是比誰都為我著想的人。大概她是為你才那樣做的,我想。」

  「哎,加納克裡他,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你們出現後她身邊怪事層出不窮?這麼說,倒不是把一切責任推到你們身上。也許你們是為我做了什麼。不過坦率說來,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自己因此得到了幸福,莫如說反而失去了許多許多。很多東西離我遠去了。一開始是貓,繼而老婆失蹤。久美子走後來了封信,坦白說同一個男的睡了好些日子。我沒有朋友,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未來的希望,沒有生存的目的——這難道對我有好處不成?你倆在我和久美子身上到底子了些什麼?」

  「您說的我當然十分理解,您生氣也理所當然。我也希望一切都能水落石出……」

  我歎口氣,手摸右臉頰那塊痣。「啊,算了算了,就算我自言自語,別往心裡去。」

  她目不轉睛看我的臉道:「確實,這幾個月您身邊事情一個接著一個。對此我們或許有幾分責任。不過我想這恐怕是或遲或早總有一天非發生不可的。既然遲早總要發生,那麼快些發生不是反而好些嗎?我的確是這樣覺得的。跟你說,岡田先生,事情甚至更糟糕哩。」

  加納克裡他說要去附近自選商場採購食品。我遞過錢,勸她外出最好穿得多少整齊些。她點點頭,去久美子房間穿了白布襯衫和綠花裙子出來。

  「隨便拿您太太的衣服穿,您無所謂嗎?」

  我搖頭說:「信上叫我全部扔掉,你穿是誰都無所謂的。」

  不出所料,加納克裡他穿起來件件衣服都正相合身,合身得近乎不可思議,連鞋號也一致。加納克裡他穿起久美子的拖鞋出門去了。目睹她穿著久美子衣服的身姿,我覺得現實正進一步偏離方向,猶如巨大的客輪正緩緩轉舵。

  加納克裡他外出後,我倒在沙發後茫然望著院落。約三十分鐘後,她抱著三個塞滿食品的大紙袋搭出租車返回,動手為我做了火腿蛋和沙丁魚色拉。

  「您對克裡他島可有興致?」飯後加納克裡他突然問我。

  「克裡他島?」我問,「地中海的克裡他島?」

  「對」

  我搖搖頭:「說不清,沒專門考慮過克裡他島,興致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

  「沒有和我一起去克裡他島的想法?」

  「和你一起去克裡島?」我重複問道。

  「說實話,我打算離開日本一段時間。上次您走開後我一個人在井底一直想這個問題。從姐姐給取這個名字時我就想遲早去一次那個島。為此看了不少有關克裡他島的書。還自學了希臘語,以便將來能在那裡生活。我有相當的存款,一段時間裡生活不成問題。錢你不必擔心。」

  「你要去克裡他島加納馬爾他知道嗎?」

  「不,還什麼也沒跟加納馬爾他說起。不過,要是我說想去,姐姐不會反對,說不定認為那對我有好處呢。姐姐把我作為靈媒用了五年,但她並不單單是把我當作工具使用。在某種意義上,她是以此來幫助我恢復。姐姐認為通過讓我在形形色色的人的意識或自我世界中穿行可以使我獲得自己這一實體,我想。您知道麼?這就是所謂自我模擬試驗一類。

  「想來,這以前我還一次也沒有向誰明確提出過『自己無論如何都想幹這個』。說實在話,我也不曾想過『自己無論如何都想幹這個』。降生以來我就一直生活在以疼痛為中心的歲月裡,設法與酷烈的疼痛共處幾乎成了我生存的唯一目的。二十歲時自殺未遂倒是使得疼痛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又是深而又深的無感覺。我簡直就是行屍走肉。厚墩墩的無感覺外套裹著我的全身,根本不存在可以稱為我的意志的東西。在被綿穀升玷污肉體掘開意識之後,我獲得了第三個我。然而那仍不是我自身。我不過取得了最低限度的容器,如此而已。而作為容器的我。在加納馬爾他指導下穿行在各種各樣的自我世界。這就是我26年的人生。想像一下好了,26年時間我竟什麼也不是。我一個人在井底下思考時恍然大悟:我這個人在如此長久的歲月裡居然什麼也不是!我不過是娼婦,是肉體娼婦,是意識娼婦!

  「但今天我要爭得我新的自身。我既非容器也不是穿行物,我要在地面上豎立我自身!」

  「你說的我理解,可我為什麼要和你同去克裡他島呢?」

  「因為這無論對我還是對您恐怕都是件好事。」加納克裡他說,「眼下一段時間我覺得我們兩個都沒必要留在這裡,既然這樣,莫如不在這裡為好。或者說您往下有什麼別的安排?有什麼安身之計?」

  「沒有安排什麼都沒有。」

  「有想在這裡辦的事?」

  「現在我想沒有。」

  「有不得不辦的事?」

  「找工作我想是必要的。不過也並不是說馬上非找不可。」

  「如此看來,您不覺得我們有很多共通點?」

  「確實有的。」

  「我們兩人都需要從某處開始新的什麼,」加納克裡他看我的眼睛說,「作為開端,我認為去克裡他島並不壞。」

  「是不壞。」我承認,「唐突固然唐突,作為開端則的確不壞。」

  加納克裡他朝我菀爾一笑。想來,加納克裡他還是第一次朝我微笑。她這一笑,使我覺得歷史似乎朝著正確方向多少前進了一步。「還有時間。就算馬上做出發準備,怕也需兩周時間。這期間您慢慢考慮一下。我不知道是否能給予您什麼,現在好像沒有給予您的。因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空殼。我要一點點填充這空殼。但如果您認為這也無妨的話,我可以把這個自我自身交付給您。我想我們是可以互相幫助的。」

  我點頭。

  「想想看,」我說,「很高興你這麼說,果真那樣,我想肯定很妙。不過我還有事必須考慮,必須處理。」

  「即使萬一您仍說不願去克裡他島,我也不會因此受打擊。遺憾自然遺憾,您只管不客氣地說出就是。」

  這個夜晚加納克裡他還住在我家裡。傍晚她問我去附近公園散散步如何,我遂忘了臉上那塊痣走到外面。老是對這玩藝兒耿耿于懷也沒什麼意思,我想。我們在這心曠神治的夏日黃昏散步了一個小時,然後回家簡單吃點東西。

  散步時,我對加納克裡他詳細講了久美子信上的內容。我說估計她再不會回到這裡了。她已經有了情人,且跟他睡了兩個多月。就算同那男的分手,也不至於回心轉意。加納克裡他默默聽著,沒發表任何例如感想之類。看樣子她早已知曉來龍去脈。大概這方面我是最為蒙在鼓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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