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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我想恐怕是這樣。」加納克裡他說,並點幾下頭。她的臉宛如乾涸的池底,見不到任何表情。「通過被那男人愛撫、擁抱進而獲得生來第一次天翻地覆的性快感,我的肉體發生了某種巨大變化。至於為什麼有此變化為什麼需要借助那個男人的手來完成,我不得而知。但無論過程如何,在我意識到時我已進入新的容器,並在基本通過剛才也已說過的那種嚴重混亂之後,試圖將新的自己作為「更正確的存在」接受下來。不管怎麼說,我已從深重的無感覺狀態中掙脫出來,而那對我無異於透不過氣的地獄。

  「只是,事後的不快感很長時間裡都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每當想起那十指,想起他往我那裡邊塞的什麼,想起我體內掉出的(或感覺出的)滑溜溜的塊狀物,我就一陣惶惶然,湧上一股無可排遣的憤怒,感到絕望。我恨不能把那天發生的一切從記憶一筆勾銷,然而無可奈何。為什麼呢,因為那男人已摸開我體內的什麼。那被撬的感觸同有關那男人的記憶渾然一體地永遠存留下來。毫無疑問,我體內有了污穢的東西。這是一種相互矛盾的感情。明白麼?我獲得的變化本身或許是正確的,並沒有錯,但帶來變化的東西卻是污穢的,錯誤的。這種矛盾或者說分裂長期折磨著我。」

  加納克裡他望一會她在桌面的手。

  「那以後我就不再為娼,因為已經失去了為娼的意義。」加納克裡他臉上仍未浮現出類似表情的表情。

  「那麼容易就洗手不幹了?」

  加納克裡他點點頭:「我二話沒說,反正就是不幹了。什麼麻煩也沒遇到,容易得甚至有點掃興。我心裡本已做好準備,料想他們肯定打電話來。但他們就此無話。他們知道我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威脅也是完全可能的,而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這樣,表面上我重新成為一個普通女孩。當時借父親的錢如數還了,甚至有了一筆可觀的存款。哥哥用我還回的錢又買了輛不倫不類的新車。而我為還錢做了些什麼,他恐怕根本無法想像。

  「適應新的自身需要時間。所謂自己是怎樣一個存在,具有怎樣的功能,感受什麼如何感受——這些我都必須一個個從經驗上加以把握、記憶和積累。知道嗎?我身上原有的東西幾乎都已脫落,都已丟失。我既是新的存在,又差不多是空殼。我必須一點一滴填補這個空白,必須用自己的雙手—一製作我這一實體或我賴以形成的東西。

  「雖說身份我還是大學生,但我已沒心思返校。我早上離開家,去公園一個人呆呆坐在長椅上,或一味在而道上走來走去。下雨就進圖書館,把書本攤在桌面上裝出看書的樣子。還有時在電影院一待就是一天,也有時乘山手線電車來回兜上一日。感覺上就好像一個人孤零零浮游在漆黑的宇宙中。我沒有人可以商量。若在加納馬爾地面前自然什麼都可以推出,但前面已經說過,姐姐當時躲在遙遠的馬爾他島潛心修行。不曉得地址,通信都通不成,只能孤軍奮戰。就連一本解釋我所經歷事情的書都沒有。不過,儘管孤獨,並非不幸。我已經可以牢牢地撲在自身上了,至少現在已經有了可以補上去的自己本身。

  「新的我可以感覺到疼痛,儘管不似過去那麼劇烈。但同時我也不覺之間掌握了逃避疼痛的辦法。就是說,我可以離開作為感覺出疼痛的具體的我。明白麼,我可以將自己分為肉體的我和非肉體的我兩部分。空口說起來你或許覺得費解,而一旦掌握方法,實際並不怎麼難。每當疼痛襲來,我就離開作為肉體的我,就像不願見面的人來時悄悄躲去隔壁,十分簡單自然。我認識到疼痛涉及的是自己的肉體,肉體可以感覺出疼痛的存在。可是我不在那裡,我在的是隔壁房間,所以疼痛的枷鎖套不住我。」

  「那麼說,你是隨時可以把自己那麼分離開來?」

  「不不,」加納克裡他略一沉吟,「最初我能做到的只限於物理式疼痛施加在我肉體的時候。換句話說,疼痛是我分離意識的關鍵。後來通過加納馬爾他的幫助,我才得以在某種程度上自主地將二者分離開來。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如此一來二去,加納馬爾他來了信。信上說她終於結束馬爾他島上的三年修行,一周內回國,哪裡也不再去了,就留在日本。我為將同馬爾他重逢感到高興。我們七八年沒見了,一次也沒見過。前面說來著,這世上馬爾他是我唯一能夠推心置腹暢所欲言的人。

  「馬爾他回國當天,我就把以前發生過的事統統說了一遍,說得很長。馬爾他一聲不響地把這段奇妙的遭遇最後聽完,一個問題也沒提。等我說完,她深深喟歎一聲,說:『看來我確實早該在你身旁守護你。怎麼回事呢,我竟然沒察覺到你有這麼根深蒂固的問題,或許因為你同我太親近了。但不管怎樣,我還是有我無論如何必須做的事情來看,有很多地方非我一個人去不可,別無選擇。』

  「我勸她不必介意。我說這是我的問題,終歸我是因此而多少變得地道起來的。加納馬爾他靜靜沉思了一陣,然後這樣說道:『我離開日本以來你所遭遇的種種事情,我想對你是難受的殘酷的。但正如你所說,無論情況怎樣你是因此而階段性地一點點接近本來的自己的。最艱難時期已經度過,一去不復返了,不會再次找到你頭上。雖說並不容易,但經過一定的時間,一切都是可以忘卻的。然而若沒有本來的自己,從根本上人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地面,如果沒有地面,在上面做什麼都無從談起。

  「『只有一點你必須記住——你的身體已被那個男人玷污了。這原本就是你必須經受的。弄得不好,很有可能永遠失去自己,永遠在完全的無中往來彷徨。所幸那時的你碰巧不是本來的你,因而起了很好的反作用。惟其如此,你才反倒從假性的你中解放出來。這實在幸運得很。不過那髒物仍留在你體內,必須找地方沖除才行。但我無法為你沖除,具體方法也不曉得。恐怕只能由你自己尋找方法自己解決。』

  「姐姐接著為我取了加納克裡他這個新名。獲得新生的我需要新的名字。我馬上喜歡上了這個名字。加納馬爾他還把我用作靈媒。在她指導下,我一步步掌握了控制自己和將肉體與精神分離開來的方法。我生來總算第一次得以在安詳的心境中歡度時光。當然,我還沒有把握住本來的我那一存在。身上還缺少很多很多東西。可是現在我身邊有加納馬爾他,有人可以依賴。她理解我,容納我,引導我,好好保護我。」

  「你再次碰到了綿穀升吧?」

  加納克裡他點下頭:「是的,我又一次見到了綿谷升先生。那是今年3月初,距我第一次被地撫摸、實現轉變、同加納馬爾他一道工作已經過去五年多了。綿谷升先生來我家找馬爾他,我在家裡見到他的。沒開口說話,只在門口一晃兒。但我一瞥見那張臉,頓時觸電似地呆立不動。因為那是最後一次買我的那個男人。

  「我叫來加納馬爾他,告訴說那就是玷污我的那個男人。『曉得了,往下全交給我,你放心就是。』姐姐說,『你躲在裡邊,決不要在他面前露面。』我照姐姐吩咐做了,所以不知道他和加納馬爾他在那兒談了什麼。」

  「綿穀升到底找加納馬爾地尋求什麼呢?」

  加納克裡他搖頭道:「我一無所知,岡田先生。」

  「一般都有人去你們那裡尋求什麼吧?」

  「『是的,是那樣的。」

  「例如尋求什麼呢?」

  「所有一切。」

  「具體說來?」

  加納克裡他咬了下嘴唇:「失物、運氣、前程……等等。」

  「你們都能料到吧?」

  「料得到。」加納克裡他指著自己太陽穴說,「當然也不是什麼都料得到。但答案大多在這裡面,只要進這裡即可。」

  「像下到井底一樣?」

  「是的。」

  我臂時支在桌面,慢慢做個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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