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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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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同看商品是一碼事。對那種視線我很快就習慣下來。人家花錢買肉體,當然要過目檢查。不過那個人的視線和一般人的不同,似乎透過我的肉體來打量我身體對面的東西,這使我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成了半透明的人。 「我想我多少有點慌亂,手裡的手袋掉在地板上,發生一點聲音。但由於自己愣神,半天沒意識到手袋掉下。我彎腰拾起手袋。掉時手袋卡扣開了,化妝品有幾樣散在地板上。我抬起眉筆、唇膏、小瓶花露水,一樣一樣裝回手袋。那時間裡他始終以同樣的視線盯視我。 「拾起掉在地板的東西放回手袋後,他令我脫去衣服。『可以的話,先淋浴一下好嗎?出汗了。』我說。天很熱,坐電車來賓館途中出了不少汗。他說汗什麼的無所謂,沒時間,叫我快脫。 「脫光後,他叫我趴在床上,我照做了。接著命令我老實別動,別睜眼睛,別說話,除非他問。 「他穿著衣服坐在旁邊。只是坐著,坐我身旁靜靜俯視趴著的我的裸體,一根指頭也沒碰我。這樣大約看了10分鐘。我的脖頸、脊背、臀部、大腿都可以痛切感覺出他尖銳的視線。我心想此人說不定有性功能障礙。客人當中不乏這樣的人,買了娼婦扒光,只靜靜地看。也有人扒光後當我面自己處理。各種各樣的人以各種各樣的原因買娼婦。所以,我猜想此人也可能是其中一個。 「但不久,他開始伸手往我身上摸來。十根指頭從肩摸到背,從背摸到腰,像在慢慢搜尋什麼。那既不是所謂愛撫,當然也不是按摩。他的手指像順著地圖線路劃動一樣小心翼翼在我身體移行,仿佛一邊觸摸一邊不停思考什麼。並且不是一般的思考,而是聚精會神地深思熟慮。 「十根指頭時而信馬由韁四處徘徊,時而突然止住,長久立定不動,就像十指本身或猶豫不決或堅定不移。知道嗎?十指好像各具生命、各懷異志、各有所思。那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觸,甚至有些令人悚然。 「但不管怎樣,指尖感觸使我產生了性興奮。性興奮體驗對我還是初次。當娼婦之前,性行為帶給我的僅僅是痛苦,稍一想到性交頭腦裡都充滿對痛感的恐怖。而在當娼婦之後,來了個180度轉彎,竟變得毫無感覺。痛感沒了,什麼感覺都沒了。為討對方歡心,我也做出氣喘吁吁或高潮迭起的樣子。但那是騙術,是逢場作戲。然而那時我卻在那男人的手指下當真喘籲起來,那是從身體深處自然而然湧上來的。我覺察出自己體內有什麼開始蠕動,就好像重心在身體裡邊到處移來移去。 「一會兒,男人停止了手指動作,雙手指在我腰間,像在思考什麼。從指尖可以感覺出他在靜靜地調整呼吸。之後,他開始慢慢脫衣服。我閉眼瞼伏在枕頭上,等待下面的把戲。脫光後,他分開我伏著的雙臂和雙腿。 「房間裡靜得怕人,聽到的唯有空調送風的低音。那個人幾乎不弄出任何動靜,連呼吸都聽不見。他把手心放在我脊背上。我身體沒了力氣。他的陽物碰在我腰部,但軟軟的。 「這當兒,枕旁電話鈴響了。我睜眼看男人的臉。而他似乎壓根兒就沒聽見。鈴響了七八次後,不再響了,寂靜重新返回房間。」 說到這裡,加納克裡他徐徐噓了口氣。隨後默然看自己的手。「對不起,讓我歇一會兒,可以麼?」 「可以可以。」我說。我重倒一杯咖啡喝了一口。她喝冷水。兩人默默坐了十來分鐘。 「他再次用十指在我身上撫摸,那才叫無微不至。」加納克裡他繼續道,「我的身體沒有一處沒給他摸到。我已經什麼都想不成,心臟在我耳邊異常徐緩地發出很大的聲響。我已無法克制自己,在他的撫摸下我好幾次大聲喊叫。不想喊也不行,有什麼別的人在用我的嗓子擅自喘籲擅自喊叫。我覺得整個身體的發條都像鬆動開來。接著——好些時間之後——他仍讓我趴著不動,從後面把什麼東西插進我那裡邊。是什麼現在我也不曉得。硬邦邦的,大得很。反正不是他的陽物,這點可以保證。此人到底有性功能障礙,我想。 「但不管是什麼,給他插進之時,我實實在在地感到了所謂疼痛,自從自殺未遂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怎麼說呢,那類似一種將我這具肉體從中間一撕兩半的野蠻的痛感。然而,儘管痛不可耐,卻又快活得令人眩暈。快感與痛感合為一體。明白嗎?那是伴隨著快感的痛感和伴隨著痛感的快感,我不得不把二者作為一個東西吞下。在這樣的痛感與快感之中,我的肉體更加迅猛地脹裂開來,對此我無能為力。緊接著發生一件怪事:我感覺從自己截然裂為兩半的肉體中,迫不及待掉出一個見所未見觸所未觸的什麼東西。大小我不清楚,總之滑滑溜溜,像剛出生的嬰兒,是什麼我全然揣度不出。它原本就在我體內而我又一無所知——而由那個男人從中拉了出來。 「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極想知道,想親眼看看,畢竟是我的一部分,我有看的權利。然而肉體的我呼叫著,流著口水,劇烈擰著腰肢,連睜眼都不可能。 「於是我攀上了性快感的絕頂。不過較之絕頂,更像被人從懸崖推落下去。每一次大叫,都覺得房間所有玻璃應聲炸裂。不光覺得,實際我也看見窗玻璃和玻璃杯發著聲響變成碎片,而細小的碎片又好像落在自己身上。之後心裡非常不是滋味,意識倏然模糊,身體變冷下去。這麼比方也許奇怪,就好像自己成了冷粥,粘糊糊的,滿是莫名其妙的塊狀物,並且塊狀物隨著心臟跳動而緩緩地深深地作痛。我確實感覺到疼痛。沒費多少時間我就想起了那是怎樣的痛感——那是過去自殺未遂之前我經常感到的那種悶乎乎的命中註定式的痛,而現在它像橇棍似地猛力撬開我意識的封蓋。撬開後,痛感便脫離我的意願,拖泥帶水地挽起裡邊我那呈瓊脂狀的記憶。打個離奇的比方,就好像一個已死之人目睹自已被解剖的場面。明白麼?就好像親自看到自己的身體被剖開,五腑六髒被長拖拖地掏出。 「我渾身痙攣,口水在枕頭上流淌不止,小便也失禁了。我很想控制這種肉體反應,但無計可施。我身上的發條全都松緩脫落下來。意識朦朧中,我痛切感到自己這個人是何等孤獨無依何等軟弱無力。各種各樣的附件從肉體接二連二脫落而去。有形的,無形的,一切都如口水如尿水,化為液體拉不完扯不斷地流出體外。不能聽之任之地將一切排泄一空!我想,這是我自身,不能任其他為烏有!然而無能為力。在其流失面前,我只能茫然袖手旁觀。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似乎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意識全都蕩然無存,一切一切都已脫離自己。不久,黑暗突如其來地包攏了我,如同沉重的窗簾撲通一聲從上面落下。 「等我意識恢復過來時,我又一次成了另一個人。」 加納克裡他就此止住,看我的臉。 「這就是當時所發生的。」她沉靜地說。我一言不發,靜等她說下去。 第26章 加納克裡他的新起點 加納克裡他繼續講:「此後,我在身體分崩離析的感覺中度過了幾天。走路好像腳沒完全踩在地面,吃東西也沒有咀嚼的感覺。而老實呆著不動,又屢屢感到恐怖,就像自己的身體在無須無底的空間永遠下落不止,又像被氣球樣的東西牽引著永無休止向上攀升。我已經無法將自己肉體的動作和感覺聯結在自己身上。它們似乎同我的意識分道揚鑣,自行其是,沒有秩序沒有方向。而我又不知如何匡正這極度的混亂。我所能做的唯有等待而已,靜等時機到來時混亂自行收場。我告訴家人身體不大舒服,從早到晚關在自己房間不動,差不多什麼也不吃。 「如此昏天黑地過了幾天,三四天吧。之後恰如暴風雨過後,一切突然靜止。我環視四周,打量自己,得知自己已成為與原先不同的新人。也就是說這是第三個我自身。第一個我是在持續不斷的劇痛中苦苦煎熬的我,第二個我是無疼無痛無感覺中生活的我。第一個我是初始狀態的我,我怎麼都無法把痛苦那副沉重的枷板從脖子上卸下。在硬要卸下時——我指的是自殺失敗時——我成為第二個我。這是所謂過渡階段的我。以前折磨我摧殘我的肉體痛苦確實消失了,但其他感覺也隨之退化淡化,就連求生的意志肉體的活力精神的集中力也都隨同痛苦消失得利利索索。而在通過這奇妙的中間地帶後,如今我成了新的我。至於是不是我本來應有的面目,自己還不清楚。但在感覺上我可以模糊然而確切地把握到自己正朝著正確方向前進。」 加納克裡他揚臉定定注視我的眼睛,仿佛徵求我的感想。她雙手仍放在餐桌上。 「就是說,那男人給你帶來了一個新的自己是吧?」我試著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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