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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我簡單講了講擰發條鳥。說它落在院裡的樹上,每天像擰發條似地叫上一遍。

  「不知道,那玩藝兒沒看過也沒聽過。我喜歡鳥,過去就很留意鳥叫,但這鳥名都是頭一次聽得。這也和房子有什麼關係?」

  「不,沒什麼關係,只是以為您知道,隨便問問。」

  「你要是想詳細瞭解井啦我以後住過什麼人啦,只管去站前世田穀第一不動產公司去問,說出我的名字找一個姓市川的老伯問他就是。房子一直由他管來著。他是那裡老戶,或許能告訴你很多風水方面的事。實際上我知道宮脅家那麼多情況也是從老伯那兒聽來的。那人喜歡聊天,見見會有好處,說不定。」

  「謝謝,見見看。」

  「對了,工作進展如何?」舅舅問。

  「還沒找到。說實話,也沒怎麼用心找。眼下久美子工作,我在家搞家務,反正過得下去。」

  舅舅似乎在思索什麼,稍頃道:「也罷。要是實在有難處,到時說一聲就是,或許我可以幫上忙。」

  「謝謝。有難處一定找您。」說罷,我放下電話。

  本想給舅舅說的那個不動產商打個電話,打聽一下房子的由來以及以前住過什麼人等情況,但終歸覺得這念頭有些傻氣而作罷。

  下午雨也還是一味悄然下個不停。雨淋濕房頂,淋濕院裡的樹,淋濕地面。午飯我吃的是烤麵包片,喝了個湯罐頭。整個下午一直在沙發上度過。想出門採購,但想到臉上有病,便懶懶地沒了興致。我有些後悔,胡須留著不刮就好了。不過冰箱裡還有點菜蔬,櫥裡放著若干罐頭食品,米和蛋也有,只要不那麼講究,兩三天還是可以應付的。

  在沙發上幾乎什麼也沒想。看書,用磁帶聽西方古典音樂。再不然就愣愣看院裡的雨。也許在黑漆漆的井底總想東西想得太久了,思維能力已經枯竭。每要正經想點什麼,腦袋便像給軟鉗子扶住似地脹痛;每要回憶什麼,全身肌肉和神經便吱吱作響。我覺得自己仿佛成了《奧茲魔術師》裡油幹生銹的白鐵皮人。

  我時不時去一次洗臉間站在鏡前觀察臉上的病。可惜毫無變化。病沒再擴張,亦未縮小,顏色深淺也一成本變。我發覺鼻下尚有鬍鬚未刮淨。剛才右臉頰發現病時頭腦大亂,忘了刮沒刮完的部位。於是我再次用熱水洗臉,塗上刮須膏,將殘留鬍鬚刮除。

  幾次去洗臉間照臉時間裡,想起加納馬爾他在電話中的話:我們只是先驗性地相信聯在鎮中的圖像是正確的。您要當心!出於慎重,我進臥室對著久美子穿西服用的立鏡照了照,清同樣在那裡,不是鏡子關係。

  除了臉上的德,沒感覺出身體有別的不適。體溫也量了,一如平日。除去三四天沒吃東西而又無多大食欲以及偶有輕度嘔吐感——恐是井底嘔吐感的繼續——之外,身體完全正常。

  一個安靜的午後。電話鈴一次沒響,信一封沒來,無人穿行胡同,不聞附近人語。沒有貓從院子走過,沒有鳥飛來鳴哈。時聞幾聲蟬鳴,但不似往常聒噪。

  快7點時,肚子有點餓,用罐頭和青菜簡單做了晚飯。相隔許久聽了次廣播裡的晚間新聞,世間未發生什麼變異。高速公路上汽車超車失敗撞牆,車上青年死了幾個;一家大銀行的分行長夥同手下職員非法貸款受到警察傳訊;叮田市一名三十六歲主婦被一過路青年用榔頭砸死。但這些無不發生在遙遠的另一世界,我所在的世界只有院於下的雨,雨無聲無息,不張不狂。

  時針指向9點時,我從沙發移到床上,拿書看罷一章,熄掉床頭燈。

  正做一個夢時,忽然睜眼醒來。什麼夢記不得了,總之夢境有些兇險,醒來胸口還怦怦直跳。房間仍一片漆黑。醒來好一會兒都記不起自己現置身何處,好些時間才弄明白原來在自家床上。鬧鐘指在後半夜兩點。大概在井裡睡得顛三倒四,以致作息程序整個亂了套。腦袋好歹鎮靜下來時,想要撒尿。睡前喝啤酒的關係。可能的話,很想再就勢睡上一覺,但事不由己,只得支撐著從床上起身。這當兒,手碰上旁邊一個人肌膚。我並未驚訝,因為那是久美子常睡的位置,我早已習慣身旁有人躺臥。但我旋即想起,久美子已不在——她已離家出走。是別的什麼人睡在我身旁。我毅然打開床頭燈:是加納克裡他。

  第25章 加納克裡他未講完的話

  加納克裡他一絲不掛,臉朝向我這邊,被也沒蓋,光身躺著。兩座形狀嬌美的乳房,粉紅色的小乳峰,平極板的小腹下宛如陰影素描般只黑的絨毛。她皮膚很白,剛剛生就似地珠滑玉潤。我不明所以地定定看著這肢體。加納克裡他膝頭合得恰到好處,兩腿成「弓」字形躺著。頭髮散落在額前遮了半邊臉,看不到她的眼睛。看樣子睡得十分香甜。開床頭燈她也凝然不動,只管發出靜溫而均勻的呼吸。我反正睡意盡消,不管怎樣,先從墨櫥裡拿出夏令薄被蓋在她身上。然後關掉床頭燈,穿著睡衣進廚房在餐桌前坐下。

  坐了一會兒,想起臉上的病。一摸,可以感覺出仍低燒似地發熱。無須特意照鏡,仍在那裡無疑。看來那什物並非睡一晚上覺即可僥倖消失一盡那類好對付的東西,恐怕還是天亮後查電話簿向附近皮膚科醫院諮詢一下為好。問題是大夫問起起因對該如何回答呢?在井下待了近三天。不不,跟工作兩碼事,只是想考慮點事情。因我覺得井底那地方適合思考事情。是的,沒帶吃的。不,不是我家的井,別人家的,附近空房子的井。擅自過去的。

  我歎息一聲。嘖嘖,這話怎麼好出口呢?

  我兩肘支在檯面,似想非想地發呆時間裡,加納克裡他的裸體異常鮮明地浮現在腦海裡。她在我床上酣然大睡。隨後想起在夢中同身穿久美子連衣裙的她交歡時的情景,還真切記得當時她肌膚的感觸和肉體的重量。到底何是現實何是非現實呢?不依序確認很難區別。兩個領域之間的隔牆正漸漸溶化。至少在我記憶中現實與非現實似乎是具有同一重量和亮度同居共處的。我既同加納克裡他交換又沒同她交媾。

  為了把這種亂七八糟的性場面逐出頭腦,我不得不去洗臉問用冷水洗臉,稍後去看了看加納克裡他。她把被蹬到腰間,依然酣睡未醒。從我這裡只看得她的背。她的背使我想起久美子的背。想來,加納克裡他的身段同久美子驚人地相像。由於髮型、衣著風格和化妝截然不同,這以前沒甚注意到,其實兩人個頭差不多,體重也像彼此彼此,衣服尺寸也相差無幾。

  我拿起自己的被走進客廳,倒在沙發上翻開書。我在看前不久從圖書館借來的歷史書,關於戰前日本在滿洲的活動和諾門坎日蘇之戰的。聽了間官中尉那番話,開始對當時中國大陸的形勢發生興趣,去圖書館借了幾本回來。但跟蹤書上具體史料性記述不到10分鐘,睡意突然上來。便把書放在地板上,閉起眼睛,算是休息一下眼睛,結果就那麼睡了過去,且睡得很實。

  醒來時,廚房有聲音傳來。走去一看,原來加納克裡他在廚房準備早餐,身穿白色T恤和藍色短褲,兩件都是久美子的。

  「喂,你的衣服在哪兒呢?」我站在廚房門口向加納克裡他打招呼。

  「啊,對不起,您睡覺的時候,隨便借您太太的衣服穿了。我也覺得不好意思,但我什麼穿的也沒有嘛。」加納克裡他只把脖子歪向這邊說道。不知何時她又恢復了以往60年代風格的化妝和髮式,唯獨假睫毛沒戴。

  「那倒不必介意。可你的衣服到底怎麼了?」

  「沒了。」加納克裡他倒也痛快。

  「沒了?」

  「嗯,是的,丟在哪裡了。」

  我走進廚房,靠餐桌觀看她做雞蛋捲。加納克裡他熟練地打蛋、放調味料,快手攪拌起來。

  「那麼說,你是光身來這裡的嘍?」

  「嗯,是的。」加納克裡他理直氣壯地說,『完全赤身裸體。您怕也知道吧,您給蓋的被嘛。」

  「那的確是的。」我支吾道,「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在哪裡怎麼丟的衣服,怎麼從那裡光身來到這裡的。」

  「我也不清楚。」加納克裡他一邊晃動平底鋼一邊圈圈卷起雞蛋餅。

  「你也不清楚?」我說。

  加納克裡他把雞蛋捲倒進盤子,加進煮好的花椰菜,接著烤麵包片,烤好連同咖啡擺上桌面,我拿出黃油、鹽和胡椒,然後嚴然新婚夫婦對坐吃早餐。

  我突然想起臉上的病。而加納克裡他看我的臉也絲毫不顯吃驚,問也沒問。為慎重起見我用手摸了摸臉,病那裡仍有些發熱。

  「岡田先生,那裡疼嗎?」

  「不不,疼倒不疼。」我回答。

  加納克裡他看一會兒我的臉,說:「在我眼裡好像痣。」

  「在我眼裡也像。」我說,「不知該不該去找醫生,正猶豫著。」

  「僅限於表面,醫生怕也不好辦吧?」

  「或許。可也不能就這麼聽之任之啊!」

  加納克裡他手拿叉子略一沉吟,說:「買東西辦事什麼的。我可以代勞。您要是不樂意出門,一直呆在家裡也可以的。」

  「那麼說倒是難得。可你有你的事,我也不能永遠閉門不出,是吧?」

  加納克裡他想了一下道:「若是加納馬爾他,對這個也許能知道什麼,知道該怎麼處置。」

  「那,就請你跟加納馬爾他聯繫聯繫可好?」

  「加納馬爾他不接受別人聯繫,要由她自己聯繫才行。」如此說著,加納克裡他咬了口花椰菜。

  「可你聯繫總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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