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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走出空屋院落,靠籬笆往笠原May家那邊張望了一陣子。笠原May很可能像往日那樣瞧見我出來。但等了一會兒不見她露頭。四下闊無聲息。不見人影,不聞響動,蟬亦一聲不鳴。我用鞋尖慢慢摳掘腳前地面。我有一種陌生感,仿佛置身井內幾天時間裡原有的現實被另一現實擠走並由其取而代之。自我從井裡出來回家時起心底便一直有這樣的感覺。

  我沿胡同返回家來,在浴室刷牙刮須。鬍鬚幾天沒刮,滿臉黑乎乎的,活像剛剛獲救的漂流者。長這麼長生來還是頭~遭。這麼留下去也無妨。但沉吟一下,決定還是刮去,覺得還是保持久美子離家時那副面容為好。

  我先把熱毛巾捂在臉上,然後在上面厚厚塗了一層刮須膏。為防止傷皮,我刮得很慢很小心。刮下額,刮左臉,繼而刮右臉。刮罷右臉對鏡一照,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右臉竟有一塊青黑色污痕樣的東西。一開始我以為有什麼陰差陽錯地貼到了臉上,於是洗去刮須膏,用香皂細細擦洗又拿毛巾猛擦。不料那污痕似的東西竟不肯退去,且無退的跡象,似已深深沁人肌膚。我用手指摸了摸其上緣。較之面部其他部位似乎略微熱些,此外並無特殊感觸。看清了!有病那裡正是在井內感到發熱的那個部位。

  我把臉湊近鏡子細瞧那塊污痕。位於右頰骨偏外一點兒,嬰兒手掌大小,顏色青得發黑,同久美子常用的勃朗峰藍黑墨水差不多。

  作為可能性首先可以設想的是皮膚過敏。可能在井底給什麼搞中毒了,如果是中毒那樣。但井底什麼能引起中毒呢?我曾用手電筒在井底每個邊角照了個遍,那裡有的只是土和水泥井壁。況且過敏以至中毒竟會弄出如此顯眼的東西不成?

  我陷入輕度恐慌之中,就像被驚濤駭浪卷走一般,一時手足無措,分不清東南西北。我忽而把毛巾丟在地板上,忽而推翻垃圾簍,忽而腳磕在什麼地方,忽而不知所以地哺前有聲。後來總算鎮定下來,靠著洗漱台冷靜思考該如何對待這一現實。

  我想先這樣觀察一下再說,不急於找醫生看。或許只是一時性的,順利的話說不定如漆中毒那樣很快不治而愈。既然短短幾天就生了出來,那麼消失怕也輕而易舉。我去廚房煮了咖啡。肚子早已餓了,但一真要吃什麼,食欲便如海市蜃樓轉眼不知去向。

  我在沙發上躺下,靜靜望著剛開始下的雨。不時進浴室照次鏡子。但那病不見有絲毫變化,在我臉頰奇跡般染出一方藍黑地帶。

  作為起因,唯一想得出來的便是在那場夢一般的幻覺中由電話女郎牽手鑽過牆壁的事。那時門開了,為了避開進入房間那個危險的什麼人,女郎拉我的手把我領去牆壁。在穿壁的正當口,我感覺臉頰上明顯發熱,位置也正是病那兒。問題是破壁同臉頰生病之間能有什麼因果關係呢?我當然無從解釋。

  那個無面孔的男子在賓館大廳對我說:「現在不是時候,你不能在這裡!」他向我警告。然而我置若罔聞,只管前進。我對綿穀升憤憤不平,為自己的一籌莫展窩囊憋氣,結果使我領受了這塊病亦未可知。

  病也可能是那場奇異夢幻給我留下的烙印。他們借助污痕告訴我那不單單是夢,那是實有之事.你必須每次照鏡子時都予以想起。

  我搖搖頭。無法解釋的事情委實太多。而我僅僅明瞭一點:即我對什麼都感到困惑。頭開始脹鼓鼓作痛。沒辦法再想什麼。什麼都不想做。我喝口冰鎮啤酒,繼續看外面的雨。

  偏午時分,往舅舅那裡打了個電話,聊了一會兒家常話之類。有時候我很想找人說說話,跟誰說都可以。否則覺得自己同現實世界距離越拉越遠。

  舅舅打聽久美子是不是還好,我說還好,眼下出公差去了。一切和盤托出也並無不可,但是把一系列事件原原本本講給第三者幾乎是不可能的。連我本人都如墜五里霧中,如何能向別人說清道明!於是決定暫把真相瞞著舅舅。

  「您是在這裡住過一些年頭的吧?」我問。

  「啊,一共在那裡怕是住了六七年吧。」他說,「慢著,買的時候是1960年,住到1967年——七年。後來結婚搬來這座公寓。那以前一直單身住那裡來著。」

  「想問您一句:在這裡住時可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舅舅似有些費解。

  「就是說,生病啦和女人分手啦什麼的。」

  舅舅在電話另一端不無好笑地笑道:「在那裡住時同女人分手確實有過一次,不過那種事在別處住也是完全可能的,我想也算不得怎麼不好。況且老實說來又不是很讓人捨不得的女人。至於病嘛……記憶中沒生過病。脖子生過一個小包,去理髮時師傅勸我最好割掉,就找到醫生那裡。不是大不了的東西,無非想讓健康保險公司開銷一點,荒唐!住那兒期間找醫生那是最初也是最後一次。」

  「沒有什麼不愉快的回憶?」

  「沒有,」舅舅稍想一下問道,「喂喂,幹嗎風風火火地問這個啊?」

  「真實也沒有什麼的。只是久美子最近見得一個算卦先生,耳朵裝了不少風水方面的話回來,這個那個的。」我扯謊說,「這種事我是無所謂的,可她偏叫我問問舅舅。」

  「晤——,我對風水什麼的也完全是門外漢,問我也說不出個究竟來。不過就我住時的感覺來說,房子不存在任何問題。宮脅那裡情況倒是那個樣子,可離那裡遠著哩。」

  「您搬走後有什麼人住過這裡?」

  「我搬開以後,像是有位都立高中老師一家住了三年、接著是一對年輕夫婦住了五年。年輕的大概做什麼買賣,什麼買賣記不得了。至於他們在那裡過的是不是幸福愉快我可不知道。管理方面統統委託給了不動產商。沒見過住戶,什麼原因遷走也不曉得。不過不好的消息卻是根本沒聽說。估計是嫌房子窄而出去自己建房了吧。」

  「有人說這地方水脈受阻。這點可有什麼想得起來的?」

  「水脈受阻?」舅舅問。

  「我是不明白怎麼回事,只聽人這麼說。」

  舅舅沉思片刻。「想得起來的什麼也沒有的。不過胡同兩頭堵死,可能不大對頭吧。沒有入口和出口的路,想起來是不大正常。因為路也罷河也罷根本原理上是流動的。堵塞必然沉澱。」

  「果然。」我說,「還有件事想問:您可在這兒聽見過擰發條鳥叫?」

  「擰發條鳥?」舅舅道,「什麼呀,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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