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七二


  兩個月時間裡,我在夢中,或者說在我所知辭彙中只能以夢表述的世界裡跟女人交歡了幾次。起始跟加納克裡他,繼之同電話女郎。而在現實世界裡摟抱現實女人,想來已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我躺在沙發上,定睛注視放在胸口的雙手,回想最後一次見得的久美子的身體。回想給她拉連衣裙拉鍊時目睹的她背部柔和的曲線,和耳後花露水的清香。倘若久美子信中所寫的是終極事實,那麼或許我再不能同久美子同床共枕了。既然久美子寫得那般清楚,想必是終極事實。

  我開始思索自己同久美子的關係一去無返的可能性。但越想越懷念久美子曾屬￿自己的暖融融的身體。我喜歡同她睡覺。婚前自不用說,即使婚後幾年最初的激動某種程度消失後,我仍然喜歡同她做愛。那苗條的身段,那脖頸、腿和乳房的感觸,活生生仿佛就在眼前。我逐一回想性生活當中我為久美子做的以及久美子為我做的一切。

  我起身想聽音樂,小聲打開調頻廣播中的古典音樂節目。

  「好嗎,今天累了,上不來情緒。對不起,別生氣。」久美子說。「好好,沒什麼。」我應道。柴可夫斯基的弦樂小夜曲結束後,一段像是舒曼的小夜曲。聽過,卻怎麼也想不起曲名。演奏完畢,女播音員說是《森林景色》第七曲「預言鳥」、我想像久美子在那男人身底下扭腰舉腿摳抓對方脊背口水淌在床單上的情景。播音員說森林中有一只能發佈預言的神奇的鳥,而舒曼將其場景夢幻地渲染出來。

  我到底瞭解久美子的什麼呢?想著,我無聲地捏癟喝空的啤酒罐,扔進垃圾簍。我自以為理解的久美子,好幾年來作為妻子抱著做愛的久美子,難道終歸不過是久美子這個人微不足道的表層不成?正如這個世界幾乎全部屬￿水母們的領域一樣。果真如此,我同久美子兩人度過的六載時光又到底算什麼呢?意義何在呢?

  我正再次看信時,電話鈴甚是唐突地響了起來,使得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的確一躍而起。什麼人居然半夜兩點來電話呢?久美子?不,不可能,無論如何她都絕不會往這裡打電話。大約是笠原May,我想,想必她看見我從空屋院裡出來,因而打來電話;或者是加納克裡他,是加納克裡他想要向我解釋其何以消失;抑或電話女郎亦未可知,她有可能把什麼信息傳達給我。笠原May說得不錯,我身邊女人是有點過多了。我用手頭毛巾擦把臉上的汗,慢慢提起聽筒。我「喂喂」兩聲,對方也「喂喂」兩聲。但不是笠原May語聲,亦非加納克裡他,也不是謎一樣的女郎。是加納馬爾他。

  「喂喂,」她說,「是岡田先生嗎?我是加納馬爾他。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我儘量平復心跳。怪事,哪裡會不記得呢!

  「這麼晚打電話十分抱歉。但因為事情緊急,就顧不得有失禮節,明知您將被打擾得不高興也還是打了這個電話,非常非常抱歉。」我說不必那麼介意,反正還沒睡,一點關係都沒有的。

  第24章 刮須時發現的,醒來時發現的

  「之所以這麼晚打電話,是因為有件事我想還是儘快同您聯繫為好。」加納馬爾他說。同以往一樣,每次聽她開口,都覺得她吐出的每一個字無不嚴格經過邏輯篩選,排列得井然有序。「如果可以的話,請允許我問幾個問題,可以嗎?」

  我手握聽筒坐在沙發上,說:「請,問什麼都可以,什麼都無所謂。」』

  「這兩三天您怕是外出到哪裡去了吧?打了好幾次電話,您都好像一直不在。」

  「嗯,是的吧。」我說,「離開家一些時候,想冷靜地考慮事情。我有很多必須考慮的事。」

  「那自然,這我非常清楚,理解您的心情。想靜靜思考什麼的時候,變換場所是十分明智的。不過,這麼問也許是不必要的尋根問底:你莫非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也談不上很遠很遠……」我閃爍其詞,把聽筒從左手換到右手說,「怎麼說好呢,反正是有點與世隔絕的場所。但我還不能就此細說,因為我的情況也錯綜複雜,又剛剛回來,累得筋疲力盡,現在很難說很長的話。」

  「當然,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情況,現在不在電話裡勉強說也可以的。聽您聲音就知道您疲勞到了一定程度。請您不必介意,是我不該在這種時候心血來潮問東問西,覺得很過意不去。這事就改日再談吧。只是,我擔心這幾天您身上可能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所以才冒昧地提出這麼深入的問題。」

  我低聲附和。但聽起來不像是附和。倒像呼吸方法出了差錯的水生動物的喘息。不好的事!我身上發生的事情當中,究竟哪個算好哪個算不好呢?哪個正確哪個不正確呢?

  「讓你費心,實在難得。不過眼下好像還沒什麼。」我調整聲音道,「好事發生固然談不上,不過也沒發生什麼不好的。」

  「那就好。」

  「只是很累。」我補充一句。

  加納馬爾他小聲清清嗓子,說:「話又說回來,這幾天時間裡你可注意到出現什麼大的身體變化沒有?」

  「身體變化?我的身體?」

  「是的,是說您的身體。」

  我揚起臉,打量自己映在面對院子的玻璃窗上的形象。沒發現有任何堪稱身體變化的變化。在噴頭下面上上下下搓洗時也全無覺察。「例如是怎麼樣的變化呢?」

  「怎麼樣的我也不清楚,總之是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的明顯的身體變化。」

  我在茶几攤開手心,注視一會兒。手心一如往常,毫無變化。既未鍍一層金,也未生出趾隆。既不漂亮,亦不醜陋。「所謂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的明顯的身體變化,舉例說來,莫不是後背生出翅膀什麼的?」

  「那也不能排除,」加納馬爾他以從容不迫的聲音說,「當然只是就一種可能性而言。」

  「那自然。」我說。

  「怎麼樣?沒覺察出有什麼?」

  「好像還沒有那類變化,眼下。要是後背長出翅膀,估計再不情願也還是覺察得到的。」

  「那倒是。」加納馬爾他表示同意。「不過岡田先生,您要當心!瞭解自身狀況並不那麼容易。比方說,人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直接看自己的臉,只能借助鏡子,看鏡裡的反映,而我們只是先驗性地相信映在鏡中的圖像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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