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七一


  「現在你可能多少覺察到了,我有了交往中的男人。我同他發生性關係差不多有三個月了。對方是我在工作中結識的,你完全不認識。況且對方是誰並不重要。從結論說來,我再不會同他見面了。不知這對你能否成為些許的慰藉。

  「若問我是否愛他,我無法回答。因為這樣問本身就似乎是十分不適當的。我愛你來著,的確慶倖同你結合,現在也這樣認為。或許你會問那為什麼偏要胡來最後又離家出走。我自己也不知這樣問過自己多少次,為什麼非這樣不可呢?

  「然而我沒有辦法向你解釋。我原來根本沒有另找情人或在外邊胡來的欲望。所以同那人的交往一開始是沒有雜念的。起初是因工作關係見了幾次面,也許因為說話投機,其後也時常打電話聊點工作以外的事,僅此而已。他年齡比我大得多,有太太有孩子,且作為男性也談不上很有魅力,因此一絲一毫也沒想到會同他發展更深的關係。

  「我全然沒有報復你的念頭。你以前曾在一個女孩那裡住過一次,對此我是始終耿耿於懷。你同那女孩什麼事也沒有這點我可以相信,但並不等於什麼事也沒有就算萬事大吉。說到底這屬￿心情問題。但我同那人胡來並非出於就此報復心理。記得以前我是說過類似的話,但那僅僅是嚇唬你。我所以同他睡覺,是因為我想同他睡。當時我實在忍耐不住,無法控制自己的性欲。

  「一次我們相隔許久後因什麼事見了面,談完便去一個地方吃飯,飯後又喝了一點。當然我幾乎不能喝酒,出於作陪只喝一滴酒精也不含的桔汁,因此不是酒精作怪。我們只是極普通地見面,極普通地交談。不料碰巧身體相互接觸的一瞬之間,我突然從心底產生一股想由地摟抱的欲望。相觸時我憑直感覺察出他在渴求我的肉體,而且他也似乎看出我同樣需求他的擁抱。那類似一種不明來由的強大的電流交感。感覺上就好像天空『咽』一聲砸在自己頭上。臉頰陡然變熱,心怦怦直跳,小腹沉沉下墜,連在凳上坐穩都很困難。起始我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但很快意識到原來是性欲。我幾乎透不過氣般地強烈渴求他的軀體。我們分不清主動被動地走進旅館,在那裡貪婪地交歡。

  「這種事情詳細寫來很可能刺傷你,但長遠看來,我想還是詳細地如實交待為好。所以,或許你不好受,希望你忍著讀下去。

  「那幾乎同愛全然無關的行為。我單單期待由他擁抱,讓他進入自己體內。如此令人窒息般地渴求男人身體生來還是第一次。以前曾在書上看到『「性欲亢奮得無可忍耐」的說法,但想像不出具體是怎麼回事。

  「至於為什麼在那種時候突如其來地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對象不是你而選擇了別人,我也說不明白。總之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也壓根兒不想忍耐。這點請你理解,我腦袋裡絲毫沒有背叛你的念頭。在旅館床上,我發瘋似地同他廝作一團。不諱地說,有生以來我還一次也未有過那般心蕩神迷的體驗。不,不光是心蕩神迷,沒那麼簡單。我的肉體就好像在熱泥沼中往來翻滾,我的意識汲取其快感,膨脹得直欲爆裂,而且爆裂開來。那委實堪稱奇跡。是我生來至今身上發生的最為痛快淋漓的事情之一。

  「如你所知,此事我一直瞞著你。你沒有覺察出我的胡來,對我的晚歸也全然未加懷疑。想必你無條件地信賴我,以為我絕不至於有負於你。我卻對有負你的這種信賴完全沒有歉疚感。甚至從旅館房間給你打電話,告訴你因談工作而晚些回家。如此再三說謊我也全然無動於衷,似乎理所當然。我的心在尋求同你一起生活,同你組成的家庭是我的歸宿。然而我的身體卻在勢不可遏地追求同那人的性關係。一半的我在這邊,一半的我在那邊。我心裡十分清楚事情遲早敗露,但當時又覺得那樣的生活似可永遠持續下去。我過的是雙重生活,這邊的我同你心平氣和地生活,那邊的我同他瘋狂地摟在一起。

  「有一點希望你別誤解,我不是說你在性方面不如那人,或缺少性魅力,抑或我沒興趣同你做愛。我的肉體當時是那樣莫名其妙地如饑似渴,我只能束手就擒。我不明白何以如此,只能說反正就是這樣。同他有肉體關係期間,我也想和你做愛。同他睡而不同你睡,對你實在太不公平。但我變得即便在你懷裡也全然麻木不仁。你恐怕也覺察到了這點。所以近兩個月時間裡我有意找各種理由避免同你過性生活。

  「不料一天他提出要我同你分手而和他一同生活,說既然兩人如此一拍即合,沒有理由不在一起,說他自己也和家人分開。我讓他給自己點時間想想。然而在同他告別後回家的電車中,我突然發覺自己對他已再無任何興致。原因我不知道,總之在他提出一同生活的刹那間,我身上某種特殊的什麼便如被強風刮跑倏然無影無蹤,對他的性欲蕩然無存。

  「對你產生愧疚感是在此以後。前面已經說過,在對他懷有強烈性欲期間我絕對沒有感到什麼負疚。對你的渾然不覺我只覺得正中下懷。甚至心想只要你蒙在鼓裡我就可以為所欲為,認為他與我的關係同你與我的關係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但在對他一忽兒沒了性欲之後,我全然鬧不清自己現在位於什麼地方。

  「我一向以為自己是個坦誠的人。誠然我也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從未在關鍵事情上對誰說過謊或粉飾自己。我沒對你隱瞞任何事情,一次也沒有的。這對我多少算是值得自豪之處。然而在這長達幾個月時間裡我卻說下致命的謊話,且絲毫不以為恥。

  「這一事實在折磨著我。我覺得自己這個人成了毫無意義的空殼,實際上也恐怕如此。另一方面我又有一點無論如何不得其解,那就是『我為什麼在一個根本不愛的人身上產生如此洶湧澎湃的性欲?』這點我怎麼都找不出解釋。只要沒有那場性欲,我現在都理應同你幸福快樂地朝夕相伴,同那個人之間也仍會是談笑風生的一般朋友。然而那場無可理喻的性欲,從基礎上毀掉了我們迄今營造起來的生活,毀得片瓦不留。它輕而易舉地從我身上奪走了一切,包括你、同你構築的家庭,以及工作。究竟因為什麼非發生這種事不可呢?

  「三年前做人工流產手術時,我曾說過事後有話要對你說,記得嗎?或許那時候我就應該把情況挑明。那樣也許就不至於發生這樣的事了。但即使事至如今,我仍無勇氣向你傾吐一空。因我覺得一旦出口,很多事情都將更為根本性地變得無可收拾。所以最好還是由我一人獨吞這顆苦果,並且離開你。

  「抱歉地說,無論婚前還是婚後,同你之間都未有過真真正正的性快感。在你懷抱裡固然舒心愜意,但感覺上總是非常模糊,甚至不像發生在自己身上,距自己很遠很遠。這完全不是你的原因,責任完全在我,是我未能很好地把握感覺。我身上好像有一種什麼隔閡,總是將我的性感擋在門外。但同那個人交歡的時候,不知何故,隔閡突然滑落,自己都不知道往下如何是好。

  「我同你之間,原本存在一種非常親密而微妙的因緣,而現在連它也失去了。那神話般的配合默契已經遭到損壞。是我損壞的。準確地說,是我身上具有迫使我予以損壞的什麼。對此我萬分遺憾。因為並非任何人都有希望得到同樣的機遇。我深深地憎恨帶來如此後果的那種東西——你恐怕很難想像我是怎樣地深惡痛絕。我想知道那東西究竟是什麼,無論如何我都要弄個水落石出,要找出它的根子,要斬草除根。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我沒有信心。但不管怎樣,這終歸是我的問題,同你沒有關係。

  「請求你,求你別再把我放在心上,別追尋找的下落,把我忘掉,考慮自己新的生活。我父母那邊我準備好好寫封信,說明一切都是自己過失所致,你沒有任何責任。我想不會連累你的。估計近期內即可辦理離婚手續。我想這對雙方都是最佳方案。所以請你什麼也別說地答應下來。我留下的衣服什麼的,對不起,請你扔掉或捐給哪裡。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不可能再使用哪怕在和你的共同生活中用過一次的東西。再見!」

  我把信重新慢慢看一遍,然後裝回信封,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了。

  既然說要辦離婚手續,那麼就是說久美子不會馬上自殺。這使我略感釋然。隨即我意識到自己是差不多兩個月沒同任何人做愛的事實。久美子如她自己信上寫的那樣,一直拒絕與我親熱。解釋說醫生說她有輕度膀胱炎徵兆,最好暫時中止性生活。我當然信而不疑,因我覺得沒有任何理由不予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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