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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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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灰心喪氣,還用說!不過下井倒不是因為這個,不是想逃避現實。前面說過,我需要可以一個人靜靜聚精會神思考問題的場所。我同久美子的關係到底是在什麼地方破裂的?是怎樣誤入歧途的?這我還沒弄明白。當然也不是說以前就什麼都一帆風順。畢竟是具有不同人格的男女年過二十偶然在一個地方相識進而一同生活的。完全沒有問題的夫婦哪裡都不存在。但我覺得我們基本上是一直風平浪靜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有我想也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然化解。然而事與願違。我想我是看漏了一個大問題。那裡邊應該存在根本性錯誤。我就是想思考這個。」 笠原May一聲未吭。我吞口唾液。 「知道嗎?六年前結婚的時候,我們是想兩個人建設新的世界來著,就像在一無所有的空地上建新房子。我們有明確的藍圖,知道自己需求什麼:房子不怎麼漂亮也不要緊,只要能遮風擋雨只要能兩人相守就可以,沒有多餘物反而是好事。所以我們把事情想得極為容易和單純。哎,你可這樣想過——想去別的什麼地方變成與現在的自己不同的自己?」 「當然想過。」笠原May說,「常那樣想。」 「新婚時我們想做的就這麼一件事。想從過去的自己自身當中解脫出來。久美子也是如此。我們想在那嶄新的世界裡獲取與原本的自己相符的自身,曾以為自己可以在那裡開拓更適合自己自身的美好人生。」 動靜告訴我,笠原May似乎在光束中移了移身體重心,像是等我繼續下文。但我已再沒什麼好說的了,已再想不起什麼。水泥井筒中迴響的自己語聲弄得我很覺疲勞。「我說的你可明白?」我問。 「明白。」 「你怎麼看?」 「我還是個孩子,不曉得結婚是怎麼回事。」笠原May說,「所以,當然不曉得你太太是以怎樣的心情跟別的男人發生關係,並扔下你離家出走的。不過從你的話聽來,覺得你好像一開始就有點把什麼想錯了。暖,擰發條鳥,你剛才說的這些恐怕誰都沒辦法做到——什麼建設新的世界啦,什麼塑造新的自己啦。我是這麼想,即使自己以為幹得不錯,以為習慣於另一個自己了,在那表層下也還是有你原來的自己——每有機會他就冒頭跟你打招呼,道一聲『你好啊』。你怎麼還不明白,你是別處製作的,就連你想對自己脫胎換骨的意念,也同樣是別處製作的。喂,擰發條鳥,這點事我都明白,你這個大人怎麼倒不明白呢?不明白這個的確是大問題。所以你現在肯定是因此受到報復。報復來自各個方面,例如來自你想拋棄的這個世界,來自你想拋棄的你自身。我說的你可明白?」 我不作聲,兀自注視包圍自己腳前腳後的黑暗。我不知說什麼好。「喂,擰發條鳥,」女孩用沉靜的聲音說道,「想想,想想,再想想!」旋即再次將井口嚴嚴實實地蓋住。 我從背囊取出水壺晃了晃,「吧卿吧卿」的輕響在黑暗中蕩開。估計也就剩四分之一左右了。我頭靠牆壁閉起眼睛。笠原May或許是正確的,我想。歸根結底,我這個人只能是由別處製作的。一切來自別處,又將遁往別處,我不過是我這個人的一條通道而已。 喂,擰發條鳥,這點事我都明白,你這個大人怎麼倒不明白呢? 第23章 作為疼痛的饑餓感 作為疼痛的饑餓感、久美子的長信、預言 幾次入睡,幾次醒來。睡眼很短,且睡不實,如同在飛機上打盹。在本來困得不行的時候我不由從中醒來,而在本應清清爽爽覺醒的時候卻又不知不覺墜入夢鄉,如此周而復始。由於缺少光的變化,時間猶車軸鬆懈的車子搖搖晃晃;而難受扭曲的姿勢又將安適從我身上一點點掠去。每次醒來我都看一眼表確認時民。時間步履沉重,且快慢不一。 無事可幹之後,我拿手電筒四下照來照去。照地面,照井壁,照井蓋。但情況毫無變化,地面依舊,井壁依舊,井蓋依舊,如此而已。移動手電筒光時,它所勾勒出的陰影扭著身子時伸時縮時脹時收。而這也膩了,便慢慢悠悠不放過任何邊角地仔細摸自己的臉,重新勘察自己到底長就一副怎樣的尊容。這以前還一次也沒當真計較過自己耳朵的形狀。如有人叫我畫自己的耳形——哪怕大致輪廓——我怕也徒呼奈何。而現在則可以毫釐不爽地再現自己耳輪賴以形成的所有邊框、坑窪和曲線。奇怪的是,如此一絲不苟抓摸起來,發覺左右兩耳形狀有相當差異。為什麼會這樣呢?其非對稱性將帶來怎樣的結果呢(反正總該帶來某種結果)?我不得而知。 錶針指在7:28。下井後大約已看表兩千多次。總之是晚間7時28分,即棒球夜場比賽第三局下半場或第四局上半場那一時刻。小時候,喜歡坐在棒球場露天座位上端觀望夏天太陽欲落未落的情景。太陽在西邊地平線消失之後,也還是有燦爛的夕暉留在天邊。燈光仿佛暗示什麼似地在球場上長長延展開去。比賽開始不久,燈一盞接一盞很小心地放出光明,但周圍還是亮得足以看報。戀戀不捨的餘暉將夏夜的腳步擋在球場門之外。 但人工照明到底執著而文靜地完全壓住了太陽光,周圍隨之充滿節日般的光彩。草坪亮麗的綠,裸土完美的黑,其間嶄新筆直的白線,等待出場的擊球手中球棍頭偶爾閃亮的油漆,燈光中搖曳的香煙(無風之日,它們像為尋人認領而往來徘徊的一群魂靈)——這些便開始歷歷浮現出來。賣啤酒的小男孩手指間挾的鈔票在燈光下一閃一閃;人們欠身觀看高飛球的行蹤,隨著球的軌跡歡呼或者歎息;歸巢的鳥們三五成群往海邊飛去。這就是晚間7時30分的棒球場。 我在腦海中推出以前看過的種種棒球比賽。還真正是小孩子的時候,聖路易斯Cardinals球隊來日友好比賽。我和父親兩人在非露天席觀看那場比賽。比賽開始前Cardinals選手們繞場一周,把筐裡簽過名的網球像運動會上投球比賽似地連續不斷地拋出,人們拼命搶奪。我老老實實坐在那裡不動,而注意到時,已有一個球落在自己膝頭。事情很唐突也很奇妙,魔術似的。 我又看了眼表:7時36分。距上次看表相差8分鐘。只過去8分鐘。摘下手錶貼耳一聽,表仍在動。黑暗中我縮起脖子。時間感漸漸變得莫名其妙。我決心往下再不看表。再無事可幹,如此動不動就看表也非地道之舉。但我必須為此付出相當大的努力,類似戒煙時領教的痛苦。從決定不看時間時開始,我的大腦便幾乎始終在思考時間。這是一種矛盾,一種分裂。越是力圖忘記時間,便越是禁不住考慮時間。我的眼珠總是不由自主地轉往手錶那邊。每當這時我就扭開臉,閉起眼睛,避免看表。最後索性摘下表扔進背囊。儘管如此,我的意識仍纏著表,纏著背囊中記錄時間的表不放。 從錶針運行中掙脫出來的時間便是這樣在黑暗中流向前去。那是無法切割無法計測的時間。一旦失去刻度,時間與其說是一條綿延不斷的線,莫如說更像任意膨脹收縮的不定型流體。我在這樣的時間中睡去,醒來,再睡去,再醒來,並一點點習慣於不看表。我讓身體牢牢記住:自己已不再需要什麼時間。但不久我變得甚是惶惶不安。不錯,我是從每隔5分鐘看一次表這種神經質行為中解放出來了,然而時間這一坐標軸徹底消失之後,感覺上好像從正在航行中的輪船甲板上掉過夜幕下的大海,大聲喊叫也沒人注意到。船則丟下我照樣航行,迅速離去,即將從視野中消失。 我重新從背囊取出表,重新套進左腕。時針指在6點15分。應是早上6時15分。最後一次看表指在7點多,晚間7點30分。認為過去11小時還是妥當的,不可能過去23小時。但沒有把握。11小時與23小時之間究竟有何本質區別呢?不管怎樣——11小時也罷23小時也罷——饑餓是愈發氣勢洶洶了。它同我泛泛想像的所謂饑餓感大約是這麼回事有著明顯不同。我原以為饑餓在本質上大概屬缺憾感的一種,而實際上則近乎純粹的肉體疼痛,乃是極其物理式且直截了當的痛感,一如錐刺或繩續。它痛得不均勻,缺少連貫性,有時漲潮一般高揚,聳起令人目眩的峰巔,繼而珊珊退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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