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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為了沖淡如此饑餓感帶來的痛苦,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思維上面。然而認真思考什麼已不可能。一鱗半爪雖有時浮上腦海,但轉瞬不知去向。每要抓取思維的一鱗半爪,它便如滑溜溜軟乎乎的小動物從指間溜走。

  我站起身,長長伸腰,深深呼吸。渾身無處不痛。由於長時間姿勢不夠自然,所有筋肉和關節都在朝我訴苦。我緩緩向上伸直身體,做屈伸運動。但沒做上10個便覺頭暈目眩。我頹然坐下,閉起眼睛,雙耳蟬鳴,臉上流汗。想抓扶什麼,但這裡沒有任何可供抓扶的物體。有點想嘔,無奈腹中已無東西可嘔。我做了幾次深呼吸,試圖更新體內空氣,促進血液循環,保持意識清醒。然而意識總是陰沉而渾濁,料想身體虛弱到了一定程度。不光想,還實際發出聲來:身體虛弱到了一定程度。嘴巴有些失靈。哪怕看看星星也好,但看不到。笠原May把井口蓋得嚴實無縫。

  以為笠原May午前還會來一趟,卻不見影。我靠往井壁,靜等笠原May到來。早上的不快之感在體內不肯退去,集中精神思考問題的能力也盡皆消失,儘管是一時性的。饑餓感依然時來時去,包圍我的黑暗依然時濃時淡。而這些如同從無人的房子裡搬運家具的盜賊,將我的精神集中力劫掠一空。

  午後笠原May仍不出現。我準備閉目睡一會兒。因我想很可能夢見加納克裡他。但睡得太淺,夢也支離破碎。在放棄努力不再集中精力思考什麼之後,不出片刻,林林總總的記憶斷片便紛至遝來,猶水悄然彌滿空洞。我可以真真切切記起以往去過的場所、見過的男女、受過的肉體損傷、交談過的話語、購買過的東西、丟失的物品等等,連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自己都驚訝何以記得這許多。我還記起往日住過的幾座房子和幾個房間,記起裡邊的窗口、壁櫥、家具和燈盞,記起小學到大學教過自己的老師中的幾位。這些記憶大多脈絡不夠完整,時間順序也顛三倒四,基本是微不足道的瑣事,並且不時被洶湧的饑餓感打斷。但每一單個記憶卻異常鮮明,如天外猛然刮來的旋風撼動自己的身體。

  如此不經意地跟蹤記憶時間裡,三四年前單位發生的一件事浮上腦海。事情本身固然不值一提,但在為消磨時間而在腦海中—一再現的過程中,我漸漸變得不快起來,繼而不快又變成明顯的憤怒。憤怒俘虜了我,使我全身發抖,呼吸急促,心音加大,血液出現腎上腺素,疲勞也罷饑餓也罷、一切一切都為之退居其次。那是由小小的誤解引起的爭吵。對方摔給我幾句不順耳的話,我也同樣出言不遜。但畢竟起因於誤解,過幾天雙方便道歉了事,沒有落下積怨,沒有留下反感。忙了累了,人難免有時說話粗聲大氣。正因如此,我早已把此事忘得一乾二淨。不料在這同現實隔絕的伸手不見五指的井底,這段記憶竟是那般栩栩如生,那般「滋滋」作響地燒灼我的意識。我皮膚可以感受到灼熱,耳朵可以聽見燒灼的聲音。我咬牙切齒,心想為什麼給人數落得狗血淋頭而自己卻只那麼輕描淡寫回敬幾句呢?我在頭腦中逐個推出當時應用來反擊對方的詞句,將詞句打磨得無比鋒利。而越是鋒利我越是怒不可遏。

  然而隨後恰如附疣忽然脫落,一切又倏忽變得無可無不可了。時至今日何必非翻老賬不可呢!對方也篤定把那次爭吵忘去九霄雲外。事實上這以前我也一次未曾記起。我做個深呼吸,雙肩放鬆,讓身體更適應黑暗。接下去找準備挖掘其他記憶。但在這可謂豈有此理的劇烈憤怒過去之後,記憶竟蕩然無存。我的腦袋與我的胃同樣空空如也。

  我開始不知不覺地自言自語,開始下意識地把支離破碎的思維南南嘟噥出口。我已無法自控。我注意傾聽自己在說什麼,但幾乎聽不懂所雲何物。我的口已脫離我的意識自行其是,兀自在黑暗中吐絲似地吐著莫名其妙的詞句。詞句從黑暗中浮出,轉眼被黑暗吞噬。我的身體簡直成了空蕩蕩的隧道,自己僅僅是在讓這些詞句往來通過。確乎是思維斷片,但那思維是在我意識之外進行的。

  到底將發生什麼呢?我想,莫非類似神經質的什麼開始一點點松緩不成?我覷了眼表,錶針指在3時42分。大概是午後3時42分。我在腦袋裡推出夏日午後3時42分的陽光,想像自己置身其中的情景。側耳細聽,卻不聞任何聲籟、蟬鳴鳥叫兒童嘻笑全然不來耳畔。說不定世界因擰發條鳥不再擰發條之故而在我蟄伏井底時間裡停止了活動。發條緩緩鬆動,於是所有活動——諸如河水的流淌、葉片的低吟、空中的飛禽——刹那間偃旗息鼓。

  笠原May到底怎麼回事?為何不來這裡?已好長時間沒露面了。驀地,這女孩或許發生什麼意外的念頭浮上心來。例如有可能在哪裡碰上交通事故。果真如此,知道我在井底之人這世界上便一個也沒有了。我將真的在這井底慢慢死去。

  轉而我又打消了擔心。笠原May不是那種馬虎大意的人,絕不至於輕易被車撞上。現在一定是在自己房間裡一邊用望遠鏡觀察這院子一邊想像我在井底的情景。她是有意拖延時間讓我心神不安,讓我疑心自已被活活置於死地。這是我的推測。假如笠原May真的如此拖延時間,那麼她的鬼主意可謂圓滿成功。因為實際上我已極度惴惴不安,已覺得自已被活活遺棄。想到自己可能在這深沉的黑暗中一點點化為糞土,每每怕得透不過氣來。若時間再長身體再弱,眼下的饑餓感勢必更為酷烈更為致命。那時候說不定連動一下身體都無能為力。即使繩梯裡不,也可能無法攀登出去。頭髮牙齒掉個精光也未可知。

  空氣如何呢?我不由想到空氣,在這又深又小的混凝土地穴中一連數日,且被蓋得嚴嚴實實,幾乎談不上有空氣流通。如此一想,周圍空氣似乎一下子滯重得令人窒息。至於僅僅是由於神經過敏,還是確實因為氧氣不足,我無從判斷。為弄明白這點,我幾次大口吸氣大口呼出。然而越是呼吸越覺難受,胸悶至極。我又驚又怕,津津沁出汗來。想到空氣,死驟然變得現實變得刻不容緩,在心頭盤踞不動。它如墨黑墨黑的液體無聲無息漫來,將我的意識浸入其中。此前也考慮過死的可能性,但以為離死尚有足夠的時間。而若氧氣不足,進程就要快得多。

  窒息而死將是怎樣的感覺呢?到死要花多長時間呢?是掙扎許久才死,還是慢慢失去知覺像睡熟一樣死去呢?我想像笠原May前來發現我已死時的情形:她向我連喊數聲而不得回音,以為我睡著了,便往裡投幾顆石子。但我仍不醒來,從而知我已烏呼哀哉。

  我很想大聲喚人,告訴自已被關在這裡,告訴自己餓了,空氣亦越來越糟。恍惚中好像重返兒童時光。我偶因一點小事離家出走,卻再也無法回家。我忘了回家的路。我曾不知多少次做過這樣的夢,是我少年時代的噩夢。往來徘徊,迷失歸路。多年來我早已忘卻此夢。而此時在這深深的井底,覺得那噩夢正活龍活現復蘇過來。時間在黑暗中倒行逆施,而被另一種與現在不同的時間性所吞沒。

  我從背囊取出水壺,擰開蓋,小心一滴不灑地將水含人口中,慢慢浸潤口腔,然後緩緩咽下。咽時喉嚨裡發出很大的聲響,仿佛又硬又重的物體落於地板。但終究是我吞水的聲音,儘管水量很少。

  「岡田先生,」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在睡夢中聽得,「岡田先生,岡田先生再請起來!」

  是加納克裡他的聲音。我勉強睜開眼睛。其實睜不睜眼四周都同樣漆黑,同樣什麼也看不見。睡與醒已沒了確切分界。我想撐起身體,但指尖氣力不足。身體如長期忘在冰箱裡的黃瓜凍得萎縮而皮軟。疲憊和虛脫感將意識困在核心。無所謂,隨你的便好了!我還要在意識中勃起,在現實中射精。倘你需求的即是這個,悉聽尊便就是。我神思恍惚地等待她動手解我褲帶。豈料加納克裡他的聲音卻來自很高的上方,在上方招呼我:「岡田先生,岡田先生!」抬頭一看,井蓋掀開半邊,閃出美麗的星空,閃出被切成半月形的天宇。

  「在這裡呢!」我吃力地撐身立起,朝上面再次叫一聲我在這裡。

  「岡田先生!」現實今的加納克裡他說道,「是在那裡嗎?」

  「啊,是在這裡。」

  「為什麼下到那種地方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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