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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她咳了一聲,咳嗽聲誇張地傳到井底。

  「擰發條鳥,梯子不見可注意到了?」

  「呢,剛剛。」

  「知道是我抽走的?」

  「不,不知道。」

  「那你猜是誰幹的來著?」

  「怎麼說呢,」我老實說,「說不好,反正沒那麼去猜,沒猜是誰拿走的。以為僅僅消失了,說實話。」

  笠原May默然一會。「僅僅消失了,」她以十分小心的聲音說,仿佛我的話裡設有什麼複雜的圈套。「什麼意思,你那個僅僅消失?莫不是說一下子不翼而飛了?」

  「可能。」

  「噯,擰發條鳥,現在再重複也許不大好:你這人的確相當地怪,像你這麼怪的人可是不很多的喲!明白?」

  「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怪。」

  「那,梯子怎麼會不翼而飛呢?」

  我雙手摸臉,努力把神經集中在同笠原May的對話上。「是你拉上去的吧?」

  「就是嘛,還用說!」笠原May道,「稍動腦筋不就明白了?我幹的嘛,夜裡悄悄拉上來的。」

  「這是何苦?」

  「昨天去你家好幾次,想找你再一塊兒打工。可你不在,廚房留個字條,讓我等得好苦,怎麼等也不回來。我就靈機一動,來到空屋院裡。結果井蓋開了半邊,還搭著繩梯。不過那時還真沒以為你會在井底,以為是施工的或其他什麼人來搭的。還不是,世上哪有人下到井底老實坐在那裡思考問題的呢!」

  「倒也是。」我承認。「半夜裡我又偷偷出門到你家去,你還是沒回來。我轉念一想,說不定是你在井底。在井底幹什麼自然猜不出。對了,可你這人不是有點怪麼,就又來到井旁,把梯子拉了上來。嚇壞了吧?」

  「是啊。」我應道。「水和吃的可帶了?」

  「水有一點,吃的沒帶。檸檬糖倒還有三粒。」

  「什麼時候下去的?」

  「昨天上午。」

  「肚子餓了吧?」

  「是啊。」

  「小便什麼的怎麼辦?」

  「適當湊合。沒怎麼吃喝,不算什麼問題。」

  「噯,擰發條鳥,知道麼?你可是能因我一個念頭就沒命的喲!知你在那兒的只我一個,我又把繩梯藏起來了。明白?我要是直接去了哪裡,你可就死在那裡樓!喊也沒人聽見,而且誰都不至於想到你會在井底。再說你不見了怕也沒人察覺。一沒班上,二你太太也逃了。遲早倒可能有人察覺你不在報告警察,可那時你早已玩完兒,屍體肯定都沒人發現。」

  「一點不錯,你一轉念就可讓我死在井裡。」

  「你會是怎麼樣的感覺呢?」

  「怕。」我說。「聽不出來。」

  我又用雙手撫摸臉頰。此乃我的手,此乃我的臉頰,我想。雖黑乎乎看不見,但我的身體仍在此處。「大概是因為自己都還沒上來實感。」

  「我可上來實感了。」笠原May說,「殺人那東西我想比想的容易。」

  「改換下殺法。」

  「容易著哩,只要我再不管你就行了麼!什麼都不用做的。你想像一下嘛,擰發條鳥,在黑暗中又饑又渴地一點點死去,可是難受得不得了的喲!沒那麼痛快死的。」

  「是吧!」我說。

  「噯,擰發條鳥,你不會信吧?認為我實際上不會那麼殘忍是吧?」

  「說不清楚。既不相信你殘忍,也不相信你不殘忍。只是覺得,任何可能性任何情況都會發生。」

  「我不是跟你說什麼可能性,」女孩用冷冰冰的聲音說,「告訴你,我剛剛想出一個好主意——既然你特意下井裡思考什麼,那就讓你更能集中精力思考去好了!」

  「怎麼樣地?」

  「這樣地。」言畢,她把敞開的那一半井蓋也嚴嚴實實地蓋上。無懈可擊的、完美無缺的黑暗於是壓來。

  第22章 笠原May關於死與人的進化的研究

  笠原May關於死與人的進化的研究、別處製作的東西

  我蹲在這完美無缺的黑暗底部。眼睛能捕捉到的唯無而已。我成了無的一部分。我閉目合眼,談聽自己心臟的鼓動,諦聽血液在體內的循環,諦聽肺葉猶風箱般的收縮,諦聽光溜溜的腸胃扭動著索要食物。在這深重的黑暗中,一切動靜、一切振顫無不誇張得近乎造作。這便是我的肉體。但在黑暗中它是那樣地生機蓬勃,作為肉體是那樣地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我的意識則一步步從肉體中脫殼而出。

  我想像自己變成一隻擰發條鳥,穿過夏日的天空,落在一株大樹上擰動世界這棵發條。倘若擰發條鳥真的沒有了,那麼該由誰來接替它的職責,需有誰代替它擰世界這棵發條。否則,世界這棵發條勢必一點點松緩下去,世界精妙的系統不久也將徹底停止運作。然而除了我,還無人覺察到擰發條鳥的消失。

  我試圖從喉嚨深處發出類似擰發條鳥叫的聲音,但未成功。我所能發出的,僅僅是不倫不類莫名其妙的聲音,猶不倫不類莫名其妙的物體的對磨。想必擰發條鳥的鳴聲唯獨擰發條烏方能發出。能充分擰好世界這棵發條的,非發條鳥莫屬。

  但我還是決定作為不能擰發條的不叫的擰發條鳥在夏空飛翔一陣子。在天上飛實際並非什麼難事。一度升高之後,往下只要以適當角度翩翩然扇動翅膀調整方向和高度即可。不覺之間,我的身體便掌握了飛天技術,毫不費力地在空中自由翱翔起來。我以擰發條鳥的視角眺望世界。有時飛膩了,便落在哪裡的樹枝上,透過綠葉空隙俯視家家戶戶的屋脊和街巷,俯視人們在地表疲於奔命蠅營狗苟的景觀。遺憾的是我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體。畢竟我從未看過擰發條鳥這一飛禽,不曉得它長有怎樣的形體。

  很長時間裡——不知有多長——我得以一直是擰發條鳥。然而身為擰發條鳥一事本身未能把我帶往任何別的地方。變成擰發條鳥在空中翱翔固然洋洋自得,但又不能永遠洋洋自得下去。我有事須在這漆黑的井底完成。於是我不再當發條鳥,恢復本來面目。

  笠原May第二次出現已經3點多了。午後3時多。她把井蓋挪開半邊,頭上立時豁然,夏日午後的陽光甚是炫目耀眼。為避免損傷已習慣於黑暗的眼睛,我暫時閉起雙眼,低頭不動。只消想到頭上有光存在,我都覺得眼睛有淚花沁出。

  「喂,擰發條鳥,」簽原May說,「你可還活著,擰發條鳥?活著就應一聲呀!」

  「活著。」我說。

  「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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