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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我摸索著從背囊掏出水壺喝了口水。整整一天我差不多沒吃沒喝。如此一想,頓覺饑腸轆轆。又過一會兒,空腹感漸漸變弱,而併入猶中間地帶的無感覺之中。我再次用手摸臉,看鬍鬚多長。下巴生出一口量的鬍鬚。無疑過去了一天。但我一天的不在,對誰都不至於有影響吧?注意到我離去的大概一個人也沒有吧?縱令我徹底消失,世界也將無痛無癢地運行不誤吧?情況誠然極為複雜,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我已不為任何人所需要」。

  我再次抬頭看星。看星使得我心跳多少平緩下來。我忽然想起繩梯,黑暗中伸手尋摸理應垂於井壁的梯子。竟沒摸到。我仔細地、認真地大範圍貼摸井壁,然而還是沒有。應該有繩梯的地方卻沒有。我做了個深呼吸,停了一會兒。然後從背囊取出手電筒按亮;繩梯不見了!我起身用手電筒照地面又往頭頂井壁照去,大凡能照到的地方全部照了一遍,然而哪裡也沒有繩梯。冷汗活像什麼小動物從腋下兩肋緩緩下滑。手電筒不覺脫手掉落地面,震得光也滅了。這是一種暗示。我的意識頃刻四濺化為細小的沙塵,而被四周黑暗所同化所吞噬。身體如被切斷電源停止了一切功能,不折不扣的虛無將我劈頭打翻。

  但這只是幾秒鐘的事。我很快重振旗鼓。肉體功能一點點恢復。我弓身拾起腳下手電筒,敲打幾下推上開關。光失而複明。我要冷靜地清理思緒。驚慌失措也無濟於事。最後一次確認梯子是什麼時候?是昨天後半夜即將入睡之前。是確認之後才睡的。這沒錯。梯子是入睡當中不見的。梯子被拉上地面,被劫掠而去。

  我熄掉手電筒,背靠井壁,閉上眼睛。首先感覺到的是肚子餓。饑餓感如波濤由遠而近,無聲地沖刷我的身體,又悄然退去。而其去後,我的身體便如被剝製成標本的動物,裡面空空如也。但最初壓倒一切的恐慌過去之後,我再也感不到驚懼,也沒有了絕望感。這委實不可思議,我繼而感覺到的分明類似一種達觀。

  從劄幌回來,我抱著久美子安慰她。她顯得相當困惑迷亂,出版社沒去,說昨晚通宵沒睡。「碰巧那天醫院安排和我的日程對上號,就一個人決定做了手術。」

  「已經過去了。」我說,「這件事我們兩個已談了不少,結果就是這樣,再多想也沒有用,是吧?如果有話想跟我說,現在就在這兒說好了,說完把這件事徹底忘掉。是有話對我說吧?電話中你說過來著。」

  久美子搖搖頭:「可以了,已經。也就是你說的那樣。都忘掉好了!」

  那以後一段時間裡兩人有意避開大凡有關流產手術的話題。但這並非易事。有時正談別的什麼,談著談著雙方陡然悶聲不響。休息日兩人常去看電影。黑暗中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銀幕上,或考慮同電影毫不相干的事情,抑或索性什麼也不考慮只管讓大腦休息。我不時察覺出久美子在鄰座別有所思,氣氛在這樣告訴我。

  電影放罷,兩人找地方喝啤酒,簡單吃點東西。然而總有時候不知說什麼好。如此光景持續了六個星期,實在是長而又長的六個星期。第六周久美於對我說:「噯,明天不一塊兒休假外出旅行一下?今天週四,可以連起來休到周日,不好麼?偶爾這樣恐怕還是有必要的。」

  「必要我當然知道,只是我還真不清楚我們事務所有沒有休假這麼好聽的字眼。」我笑道。

  「那就請病假好了,就說是惡性流感什麼的,我也這麼辦。」

  兩人坐電氣列車到了輕井澤。久美子說想在靜寂的山林裡找個能盡情散步的地方。於是我決定去輕井澤。4月的輕井澤自然還是旅行淡季,旅館沒什麼人住,店鋪也大都關門。這邊對我們倒是難覓得的清靜。兩人只是每天在那裡散步,從清晨到黃昏,差不多不停地散步。

  整整花了一天半時間,久美子才得以放鬆自己的心情。她在旅館房間椅子上哭了近兩個小時。那時間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擁著她的身體。

  然後久美子一點一點、時斷時續說了起來——關於手術,關於她當時的感受,關於深切的失落感,關於我去北海道時自己是何等孤單,關於只能在孤單中實施手術。

  「倒不是說我後悔,」久美子最後道,「此外沒有別的辦法,這我很清楚。我最難受的是不能向你準確表達我的心情和我感到的一切一切。」

  久美子撩起頭髮,露出小巧的耳朵,搖了搖頭,「我不是向你隱瞞那個,我一直想找機會向你講清楚,恐怕也只能對你講。但現在還不能,無法訴諸語言。」

  「那個可是指過去的事?」

  「不是的。」

  「要是到你能有那種心情時需花費些時間,那就花費好了,直到你想通為止。反正時間綽綽有餘。往後我也一直在你身邊,不用急。」我說,「只有一點希望你記住:只要是屬￿你的,無論什麼我都願意作為自己的東西整個接受下來。所以——怎麼說呢——你不必有太多的顧慮。」「謝謝,」久美子說,「和你結婚真好。」然而當時時間並未綽綽有餘到我設想的程度。

  久美子所謂無法訴諸語言的到底是什麼呢?會不會同她這次失蹤有某種關係呢?說不定那時倘若強行從久美子嘴裡挖出那個什麼來,便可避免使我如此失去久美子。但左思右想了一陣子,最後覺得縱然那樣恐也無濟於事。久美子說她還無法將其訴諸語言。不管那個是什麼,總之都是她所無力控制的。

  「喂,擰發條鳥!」笠原May大聲呼喊我。我正在似睡非睡之中,聽見也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不是夢。抬頭看去,上邊閃出笠原May的臉龐。

  「噯,擰發條鳥,是在下面吧?知道你在。在就答應一聲嘛!」

  「在。」我說。

  「在那種地方到底幹什麼呀?」

  「思考問題。」

  「還有一點我不明白:思考問題幹嗎非得到井底去呢?那可是很費操辦的,不嫌麻煩?」

  「這樣可以聚精會神地思考嘛。又黑,又涼,又靜。」

  「常這麼幹?」

  「不,倒也不是常幹。生來頭一遭,頭一遭進這井底。」我說。

  「思考可順利?在那裡難道非常容易思考?」

  「還不清楚,正在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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