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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加納克裡他?」女郎聲音甚為謹慎,「沒聽過這個名字。那人也在這裡?」

  吸口氣,仍有濃郁的花香。空氣滯重、渾濁。想必房間放有花瓶,那些花在黑暗的地方呼吸並扭動身體。在這混雜著強烈花香的黑暗中,我開始失去自己的肉體,恍惚成了一條小蟲。我是蟲,正往肥碩的花瓣裡爬。粘粘的花蜜、花粉和柔柔的絨芯等著我。它們需要我的入侵和媒介。

  「跟你說,首先我想知道你是誰。你說我知道你,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我到底是誰呢?」女郎鸚鵡學舌。不過口氣沒有諷刺意味。「想喝酒,做兩個加冰威士忌好麼?你也喝的吧?」

  我折回客廳打開未啟封的威士忌,往杯裡放冰塊,做了兩個加冰威士忌。由於黑暗,這點事竟費了不少時間。我拿著酒杯返回臥室。女朗叫我放在床頭櫃上,並讓我坐在靠近床腳的椅子上。

  我按她吩咐,把酒杯一個放在床頭櫃,另一個自己拿著坐在稍離開點的布面扶手椅上。眼睛似較剛才多少習慣黑暗了。黑暗中我看到她慢慢地動,像是從床上欠起身子。聽得冰塊喳喳作響,知她在喝酒。我也喝了口自己這份威士忌。

  這時間裡女郎一聲未響。而沉默時間一長,花的香氣仿佛愈發濃郁起來。

  女郎開口了:「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誰?」

  「我是為此來這裡的。」不料黑暗中聲音竟帶有一種令人不快的迴響。

  「你是為瞭解我的名字才來這裡的?」

  我清了清嗓子代替回答。清嗓子聲聽起來也有點莫名其妙。

  女郎搖幾下杯裡的冰塊。「你想瞭解我的名字,遺憾的是我不能告訴你。我清楚地瞭解你,你也對我一清二楚。但我不瞭解自己。」

  我在黑暗中搖頭道:「你說的我很費解。猜謎我早已猜夠了,我需要的是具體線索,需要可觸可摸的事實,需要代替撬很撬開門扇的事實。」

  女郎發自肺腑似地深深歎口氣:「岡田先生,找出我的名字來。不不,用不著特意找,你完全知道我的名字,只消想起來就是。只要你能找出我的名字,我就可離開這裡。那一來,我就可以幫你找到太太,找到岡田久美子。你如想找太太,就請想法找出我的名字。這就是你的行根。你沒有時間左顧右盼。你遲一天找出我的名字,岡田久美子就又遠離你一步。」

  我把酒杯放在地板上。「告訴我,這裡究竟是哪裡?你什麼時候開始在這裡的?你在這裡搞什麼名堂?」

  「你這是離開這裡吧,」女郎仿佛恍然大悟,「萬一那個男的發現你,事情可就麻煩了。那個男的比你想的可怕得多。很可能真要你的命,他完全幹得出來。」

  「那男的究竟是什麼人?」

  女郎不答。我也不知道往下說什麼好。方向感好像徹底喪失。房間一片寂靜。沉默深不可測,且粘糊糊令人窒息。我的頭開始發脹,恐是花粉關係。空氣混雜的微小花粉鑽進我的腦袋,使我的神經偏離正軌。

  「哎,岡田亨先生,」女郎道。其語聲開始帶有另一種韻味。不知什麼緣故,聲音忽然間發生質變,同料糊糊的空氣完全渾為一體。「我問你,可想什麼時候再抱抱我?可想進到我裡邊去?可想舔遍我的全身?跟你說,你對我怎麼樣都成,我也什麼都能為你做。包括你太太岡田久美子不肯做的都能做給你,任憑什麼都行,可以讓你舒服得忘不掉。要是你……」

  敲門聲陡然響起。聲音很實,像往什麼硬物上敲釘子,黑暗中發出不吉祥的回聲。

  女郎黑暗中伸過手,拉起我的胳膊。「這邊來,快!」聲音很低。此刻她語聲恢復了正常。敲門聲再度傳來,以相同力度連敲兩下。我想起來了:自己沒把門鎖按上。

  「快快,你必須離開這裡,方法只有從這裡出去。」女郎說。

  我由她領著摸黑前進。身後傳來球形門拉手緩緩旋轉的聲音,聲音無端地使我脊背掠過一道寒氣。我幾乎與走廊光線倏地射進房間同時滑進牆壁。牆壁猶巨大哈哩冷冷的稠稠的。我須緊閉嘴巴以防它進入口中。我暗暗稱奇,自己竟破壁而過。我是為了從某處移往某處破壁而過的。但對破壁而過的我來說,破壁而過仿佛極為順理成章的行為。

  我感到女郎舌頭深入自己口中。舌頭熱乎乎軟綿綿的,在我口中舔來舔去,同我的舌頭攪在一起。令人窒息的花瓣香撩撫我的肺葉。胯間懶懶地漲起射精欲,但我緊緊閉目克制自己。稍頃,右臉頰一陣劇烈地發熱。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觸,不伴隨苦痛,只覺得熱在彼處。甚至熱來自外部還是從我自身內部湧起我都渾然不覺。但一切很快過去了——舌頭也好花瓣香也好,射精欲也好臉頰熱也好。我穿過了牆。睜開眼睛時,我在牆的這邊——深深的井底。

  第21章 井與星繩梯是怎樣消失的

  清晨5點多鐘,天空雖已透亮,但頭上仍可見到幾顆殘星。間宮中尉說的不錯,從井底白天也能見到星星。被整齊切成半月形的一小片天宇,嵌著宛如珍稀礦石標本般淺靨動人的星星。

  小學五六年級時,一次跟幾個同學登山野營,目睹過滿天數不勝數的繁星,直覺得天空好像不堪重複,眼看就要裂開塌落下來。那以前沒見過那般絢麗的星空,以後也沒見過。大家睡著後,我仍難以入睡,爬出帳篷,仰面躺下,靜靜觀看美麗的星空。時而有流星曳著銀線掠過。但望著望著,我漸漸害怕起來。星斗數量過於繁多,夜空過於寥廓過於深邃。它們作為居高臨下的異物籠罩、圍攏著我,使我感到不安。以前我以為自己站立的這個地面是永無盡頭和牢不可破的。不,壓根兒就沒這樣特意想過,也沒必要想。但實際上地球僅僅是懸浮於宇宙一隅的一塊石頭,以整個宇宙觀之,無非一方稍縱即逝的踏腳板而已。只消一點點力的變化,一瞬間光的閃耀,這個星球明天就將裹著我們被一忽兒吹得了無蹤影。在這漂亮得令人屏息的星空底下,我深感自己的渺小,險些眩暈過去。

  而在井底仰望黎明星辰,較之在山頂仰視滿天星斗,則屬￿另一種特殊體驗。我覺得自己這一自我意識通過這方被拘圍的窗口而被一條特製繩索同那些星星緊緊維繫在一起。於是我對那些星星產生強烈的親切感。這些星星恐怕僅僅閃爍在置身井底的我一個人眼中。我將它們作為特別存在接納下來,它們則賦我以力量和溫暖。

  時間不停流移,天空彌漫夏日更明亮的晨光,那些星星隨之一個接一個從我的視野中消失。那般幽靜的星星忽然不見了。我定定守視星們消逝的過程。然而夏日的晨光並未將所有的星星從天空抹去,幾顆光芒強勁的星仍留在那裡。即使太陽升得再高,它們也不屈不撓地堅守不動。對此我很是欣慰。除去不時過往的提雲,星星便是我從這裡看見的唯一物象。

  睡著時出了汗,汗開始一點點變涼。我打了好幾個寒戰。汗使我想起賓館那個黑洞洞的房間,和房間裡那個電話女郎。滯重而隱微的花香仍殘留在鼻腔裡。綿穀升仍在電視屏幕上慷慨陳詞。這些感覺的記憶全然沒有隨時間的過去而漸趨依稀。因為那不是夢,記憶這樣告訴我。

  醒來後仍覺右臉頰有發熱感。現在又摻進了輕度的痛感,被粗砂紙打磨後那樣的痛。我用手心從變長的鬍鬚上按了按那個部位,熱感和痛感怎麼也不撤離。而在這沒有鏡子什麼也沒有的漆黑井底,臉頰發生了什麼又沒有辦法確認。

  我伸手觸摸井壁,用指尖摩挲壁的表面,又用手心貼住不動。然而仍舊只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壁。我又握拳輕輕敲了敲。壁面無動於衷,硬邦邦且有點潮濕。我清楚記得從中穿過時那種稠乎乎粘乎乎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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