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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第20章 欲望之根208房間

  欲望之根208房間、破壁而過

  天亮前在井底做了個夢。卻又不是夢。只是偶然以夢的形式出現的什麼。

  我一個人往那裡行走。寬敞的大廳中央放一台大屏幕電視。熒屏推出綿穀升的臉,其講演剛剛開始。駝絨西裝,條紋襯衣,藏青色領帶,雙手在桌面合攏——綿穀升正面對攝像機就什麼煤蝶不休。身後掛一巨幅地圖。大廳人數100有餘,無不泥塑木雕神情肅然傾聽他的講話。嚴然他即將發佈什麼足以左右人們命運的重大事項。

  我也駐足往電視看去。綿谷升面對數百萬未得入其眼簾的民眾以指揮若定且異常誠摯的語調振振有詞。直接同他見面時感覺到的那種令人深惡痛絕的什麼早已遁往縱深處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講演方式具有獨特的說服力。他通過片刻的間歇、聲調的抑揚和表情的變化而使其話語產生一種神奇的現實性——大約是現實性。看來,綿谷升正作為演說家日新月異地向前推進。我不情願承認,卻又不得不面對這一事實。

  「知道麼,大凡事物既是複雜的,同時又是極其簡單的,這就是支配這個世界的基本規律。」他說,「不能忘記這點。縱使看上去複雜的事物——當然實際上也是複雜的——其動機也是十分單純的。它在追來什麼,僅此而已。動機乃是欲望之根。關鍵就是要摸出這條根,就是要掘開現實這層複雜的地面,鍥而不捨地深挖下去,直到挖出這條根的最長根須為止。這樣一來,」他指著身後地圖繼續道,「一切就馬上昭然若揭,這便是世界的實相。蠢人則永遠無法從這表面的複雜性中掙脫出來,於是他們在全然把握不住世界真相的情況下徘徊在黑暗之中,沒等摸到出口便走到人生盡頭,恰如在茂密的森林中或在深深的井底下一籌莫展。所以一籌莫展,是因為他們不懂得事物的法則。他們腦袋裡裝的僅僅是垃圾或石碴。他們渾渾噩噩,甚至何前何後何上何下何南何北都懵懵懂懂,因而不可能走出黑暗。」

  說到這裡,綿穀升停頓一下,讓自己的話語慢慢滲入聽眾的意識,爾後再度開口:

  「讓我們忘掉這些人吧!一籌莫展的人,就讓其一籌莫展好了。我們有我們首先要做的事情。」

  聽著聽著,我心中漸漸湧起一股怒氣,直氣得透不過氣。他擺出一副面對全世界講話的假像,其實只針對我一個人。毫無疑問,這裡邊有著極為陰暗和扭曲的動機,但所有人都渾然不覺。惟其如此,綿穀升才得以利用電視這一強大系統向我一個人傳遞暗號艙的口信。我在衣袋中緊緊握起拳頭,但我無處發洩自己的憤怒。而這裡任何人都不可能與我分擔自己心中憤怒這一事實,又給我帶來深重的孤立感。

  我穿過滿滿擠著惟恐聽漏一字綿穀升講演的男男女女的大廳,沿著通往客房的走廊大步前行。那裡站著上次那個沒有面孔的人。待我走近,他以沒有面孔的面孔看著我,不聲不響擋住去路。

  「現在不是時候,你不能在這裡。」

  但綿穀升帶給我的重創般的疼痛正一陣緊似一陣。我伸手將他推開,他像影子一樣搖搖晃晃閃在一旁。

  「我是為了你好。」無面人從身後說道。他發出的一字一字如鋒利的玻璃片猛刺我的後背:「再往前走,你可就別想回來了!那也不怕嗎?」

  然而我仍兀自快步前進。我已無所畏懼。我必須掌握情況,不能永遠一籌莫展下去!

  我在這似曾相識的走廊裡走著。原以為無面人會從後面追來阻攔,但走一會回頭看去卻一個人也不見。拐來拐去的走廊裡排列著一模一樣的門。雖每扇門標有房號,但我已記不起剛才跟人進來的房間是多少號了。本來記得好好的,卻怎麼也想不起,又不可能每扇門都打開一遍。

  於是我在走廊裡盲目走來走去。稍頃同負責房間服務的男侍走個碰頭。男侍擎著一個託盤,盤上放著未開封的CuttySark酒瓶、冰筒和兩個玻璃杯。讓過他後,我悄悄尾隨其後。擦得送亮的銀色託盤在天花燈光下不時燦然一閃。男侍一次也未回頭。他收緊下巴,邁著正步朝某處逕自前行。他時而吹一聲口哨,吹的是《賊喜鵲》序曲,開頭鼓點連擊那部分。口哨水平甚是了得。

  走廊雖長,尾隨時間裡卻誰也沒碰見。不久,男侍在一房間前站定,輕敲三下。數秒鐘後,有人從裡面將門打開,手擎託盤的男侍進入門去。我躲在那裡一個大大的中國式花瓶後面,緊貼牆,等待男侍從裡邊出來。房間號是208,對,是208,怎麼偏一直想不起來呢!

  男侍久久都不出來。我覷了眼表。殊不知錶針早已不動。我端詳花瓶每一枝花,嗅了嗅花香。花簡直像剛從庭園裡折來,枝枝都那麼新鮮,色香俱全。它們大概尚未意識到自己已被從根部切斷。花瓣厚墩墩的紅玫瑰芯裡鑽有一隻小小的飛蟲。

  約五分鐘後,男侍終於空手從房間退出。他仍同來時一樣收斂下顛,沿原路走回。待他在拐角消失後,我站在那門前,屏息斂氣傾聽裡面有何動靜。但什麼動靜也沒有,一片沉寂。我當即果斷敲門,像男侍那樣輕敲三下。無回音。稍候片時,略重些複敲三下。仍無反應。

  我悄悄擰動球形拉手。隨著拉手旋轉,門無聲地朝內側打開。裡面漆黑一團,唯獨厚厚的窗簾縫隙有一線光瀉進。凝目細看,隱約辨出窗、茶几和沙發的輪廓。一點不錯,正是上次同加納克裡他交滴的房間。套間,一分為二,迎門是客廳,裡邊是臥室。客廳茶几上放著的CuttySark酒瓶和冰塊也可模糊認出。開門時銀色的不銹鋼託盤在走廊燈光下如鋒利的刀刃凜然一閃。我步入黑暗,後手輕輕帶門。室內空氣溫暖,蕩漾著濃郁的花香。我大氣不敢出地四下打量。左手一直握住球形拉手,以便可隨時開門。房間裡應該有人,所以才會通過房間服務要來威士忌、冰塊和酒杯,並開門讓男侍進來。

  「別開燈。」一個女子語聲告訴我。語聲來自裡面房間。我立即聽出是誰。是幾次打來奇妙電話的那個謎一樣的女郎。我鬆開門拉手,躡手躡腳往語聲方向緩緩移步。裡面房間比前面的更黑。我站在兩房之間的隔板處,往黑暗中定睛細看。

  有唧唧啾啾的床單聲傳來,黑暗中依稀有黑影晃動。

  「就那麼黑著。」女郎道。

  「放心,不開燈就是。」我說。

  我的手緊緊抓著隔板。

  「你一個人來這裡的?」女郎以疲憊的聲音問。

  「是的。」我說,「料想來這兒可以見到你,或者不是你而是加納克裡他。我必須瞭解久美子下落。知道麼?一切都是從你那個電話開始的。你打來莫名其妙的電話,從此就像打開魔術盒似的,怪事一個個接連不斷,後來久美子也無影無蹤了。所以我一個人來這裡。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但你有一把什麼鑰匙。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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