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六二


  我思索一下,說:「一下子想不出很具體的。」

  「怎麼說呢,我認為是現實的同真正的現實之間存在著誤差。有時我覺得自己身上什麼地方似乎潛伏著一點什麼,就好像一個小偷溜進家來直接躲在了壁櫥裡,而又時不時跑出來擾亂我本身的各種順序和思路什麼的,如同磁場弄得儀器失靈。」

  「一點什麼?小偷?」我問,旋即笑道:「你說的太籠統了啊!」

  「是籠統了,實際上。」久美子說著,喝乾杯裡剩的葡萄酒。

  我注視一會久美子的臉。「那,你莫不是認為自己這次懷孕同那一點什麼之間有連帶關係?」

  久美子搖搖頭,說:「不是說有沒有關係,而是說我有時候搞不清事物的順序。我想說的只是這一點。」

  久美子話語中開始漸漸挾帶焦躁。時針已過1點。是收場時候了。我伸出手,隔桌握住她的手。

  「我說,這件事讓我拿主意可好?」久美子對我說,「當然這是兩人間的重大問題,我也完全知道。但這次還是希望讓我來決定。我沒有辦法明確表達自己所想的和感覺到的,我也覺得很抱歉。」

  「總的說來是你有決定權,我尊重你這項權利。」

  「大概下個月內就必須正式決定怎麼辦了,我想。這段時間兩人一直在談論這個,你的心情我大體理解了,所以往下讓我來考慮,暫時就別再提這個了。」

  久美子做流產手術時我在北海道。原本我這樣當下手的很少被派去出差,但當時人手奇缺,便安排我去。由我把文件裝進公文包帶去,簡單交待一下,再把對方文件帶回。文件至關重要,不能郵寄或託付他人。劄幌至東京的班機甚是緊張,只好在劄幌的商務旅店住一晚。久美子便在此時間裡一個人去醫院做了流產手術。夜間10點多給我住的旅店打來電話,告訴我下午做了手術。

  「先斬後奏,是我不對。不過一來安排得較為突然,二來我想你不在時由我獨自決定處理或許雙方都好受些。」

  「不必介意,」我說,「既然你認為那樣合適,那就是合適。」

  「還有話想說,現在說不出來。我想我是有話必須向你說的……」

  「等回東京慢慢說吧。」

  放下電話,我穿上大衣走出旅店房間,在劄幌街頭信步踱去。時值3月初,路旁高高堆著積雪。寒氣隨人肌膚,行人呼出的氣白白地泛起轉而消失。人們裹著厚墩墩的大衣,戴著手套,圍巾一直纏到嘴巴,十分小心地在冰凍的路面上行走。輪胎帶有防滑鏈的出租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往來駛過。當身上冷得受不住時,我走進閃入眼簾的一家酒吧,幹喝了幾杯威士忌,爾後繼續上街行走。

  走了相當一些時間。時而有雪花飄零,小小的輕輕的,仿佛如煙的記憶。我走進的第二家酒吧位於地下,裡邊比門口印象寬敞得多。酒櫃旁邊有個不大的舞臺,一個戴眼鏡的瘦男人在臺上彈著吉他唱歌。那歌手翹著二郎腿坐在塑料椅上,腳下放著吉他盒。

  我在櫃檯前坐下,邊喝酒邊半聽不聽地聽他唱歌。間歇時歌手介紹說這些歌曲均由他自己作詞作曲。他二十五六歲,一張平庸的臉上架著茶色塑料邊眼鏡。藍牛仔褲,系帶長筒皮靴,法蘭絨花格便衫,社援露在褲外。很難說是什麼歌,若在過去,大約近似所謂「日本土造西餐叉」。單調的和音,單一的旋律,不成不淡的歌詞,不是我喜歡聽的那類。

  若是平時,我怕不至於聽這樣的歌,喝罷一杯便付款轉身離去。但這天夜晚我簡直冷徹骨髓,在徹底暖和過來之前,無論如何我不想出門。我喝幹一杯純威士忌,馬上又要一杯。好半天我都沒脫大衣,也沒解圍脖。侍者問我是否要下酒物,我點了奶酪,吃了一小片。我想思考點什麼,但頭腦運轉不靈,就連應思考什麼都把握不住。身體仿佛成了一座四壁蕭然的空屋,音樂在裡邊發出空洞洞乾巴巴的回聲。

  男子唱罷數曲,顧客劈里啪啦地拍手。拍得既不怎麼熱情,又不盡是應付。酒吧裡不是很擠,顧客我想一共也就是七人吧。那歌手從椅子立起致意,說了一句類似玩笑的話,幾個客人笑了。我叫來侍者要了第三林威士忌。然後解下圍脖,脫掉大衣。

  「我的歌今晚到此結束。」歌手說。停頓一下後,轉身環視一圈道:「不過,諸位裡邊可能有哪位認為我的歌枯燥無味。下面我就為這樣的客人表演個小節目助興。平日我是不搞的,今天算是特別表演。所以,今天得以在此觀看的諸位可說是大有眼福。」

  歌手將吉他輕輕放在腳邊,從吉他盒裡拿出一支蠟燭,蠟燭很白很粗。他用火柴點燃,往碟上滴幾滴燭液立定。隨後以嚴然希臘哲學家架勢擎起碟子。「把燈光調暗些好麼?」他說。於是酒吧一個人把房間照明調暗。「最好再暗一點兒。」於是房間變得更暗,可以真切看到他擎起的燭火。我一邊把威士忌杯攏在手心取暖,一邊望著他手裡的蠟燭。

  「諸位知道,人生途中我們將體驗多種多樣的痛苦,」男子以沉靜而宏亮的聲音道,「有肉體痛苦,有心靈痛苦。以前我也經受了各種形式的痛苦,想必諸位也不例外。然而痛苦的實際滋味在大多情況下是極難用語言告訴別人的。有人說人只知曉自身的痛苦。難道果真如此嗎?我不這樣認為。舉例來說,假如眼前出現某人深感痛苦的情狀,我們也是可以感同身受的。這就是共感力,明白吧?」他止住話,再次轉身環視一圈。「人之所以歌唱,就是因為想擁有共感力,想脫離自身狹窄的硬殼,而同更多的人擁有痛苦和歡樂。但事情當然不那麼簡單。所以我想在此做一個實驗請諸位體會簡單的物理共感。」

  究竟要發生什麼吧?眾人屏息注視舞臺。沉默當中,那男子像引而不發或像集中精神力似地一動不動凝視虛空。繼之,將手心默默放在蠟燭火苗上,並一點又一點地向火苗逼近。一個客人發出既非呻吟又非歎息的聲音。須臾,可以看到火苗在燒灼他的手心,甚至聽得見「滋滋滋」聲音。女客發出低促的驚叫。其他顧客僵挺挺看著這光景。那男子急劇扭歪了臉,耐受著痛苦。這到底算什麼呢?!我心想,何必幹這種毫無意義可言的愚蠢勾當呢?我感到口中沙沙拉拉乾渴得不行。持續五六秒後,他將手慢慢從火苗移開,把立有蠟燭的碟子放在地板上。之後將右手心和左手心貼也似地合在一起。

  「諸位看到了,火燒人體是不折不扣的痛苦。」男子說,聲音同剛才毫無二致,沉靜、清冽而有張力。臉上完全沒有了痛苦痕跡,甚至浮起隱約的微笑。「而諸位感同身受地體驗到了相應的痛苦。這就是共感力。」

  他緩緩鬆開合在一起的雙手,從中取出一塊薄些的紅手帕,抖給大家看,然後大大張開雙手對著顧客席。手心全然不見火灼痕跡。一瞬的沉默。旋即人們籲口長氣似地熱情鼓掌。燈光複明,人們從緊張中解放出來,開始卿卿喳喳交頭接耳。歌手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將吉他收入盒中,走下舞臺消失到什麼地方了。

  付款時我問酒吧一個女孩,問那歌手是不是常在這裡唱歌,除了唱歌是否不時表演那把戲。

  「不大清楚。」女孩回答,「據我知道的,那人在這裡唱歌今天是頭一回,名字都第一次聽說。至於唱歌外還表演什麼絕招奇術,根本就沒聽說過。不過真是厲害!裡達到底有什麼名堂呢?有那兩下子,上電視怕都不成問題。」

  「是啊,活像真在燒似的。」我說。

  走回旅店,我倒在床上,睡意像正等我一樣湧來。即將睡過去的刹那間我想起久美子。但覺得久美子離我很遠很遠,而我又什麼都思索不成。墓地,燒手心男子浮上腦際。活像真在燒似的,我想。隨即墮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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