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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這次怕是只有人工流產了吧?」去醫院問過檢查結果後,久美子有氣無力地對我說。

  我也覺得此外恐無法可想,無論從哪個角度這都是最穩妥的結論。我們還年輕,完全沒有生兒育女的準備。我也罷久美子也罷都需要自己的時間。首先要打好兩人的生活基礎,這是當務之急。生孩子機會以後多的是。

  說心裡話,我並不希望久美子做流產手術。大學二年級時我曾使一個女孩妊娠過一次。對方是在打工那裡認識的比我小一歲的女孩。性格好,說話也合得來。不用說,我們互相懷有好感,但一來算不得戀人關係,二來將來如何也無從談起。只是兩人都很寂寞,不期然地需求別人的擁抱。

  懷孕的原因很清楚。同她睡時我次次使用避孕套,但那天不巧忘了準備。就是說沒有備用品了。我這麼一說,女孩遲疑了兩三秒,說:「晤,是麼,今天不怕的,或許。」然而一發即中,她懷孕了。

  自己是沒有使誰「懷孕」的實感,但怎麼考慮都只有人工流產一條路。手術費我設法籌措了,一起跟去醫院。兩人乘上電車,前往她熟人介紹的千葉縣一個小鎮上的醫院。在名都沒聽說過的那個站下的車,沿徐緩的坡路走去。一眼望去,到處櫛比鱗茨擠滿商品住宅樓,是近幾年為在東京買不起住房的較年輕工薪階層開發的大規模新興住宅群。車站本身也嶄新港新,站前尚剩」有幾片農田。走出收票口,眼前一流大得見所未見的水塘,街道上觸目皆是不動產廣告。

  醫院候診室果然全是抱著大肚子的孕婦。大半是結婚四五年好歹以分期付款方式在這郊區買得一個小套間,在裡面安頓下來準備生孩子的婦女。平日大白天在這種地方轉來轉去的年輕男人大約只找一個,更何況是婦產科候診室。孕婦們無不饒有興味一閃一閃打量我,很難說是友好的視線。因為在任何人眼裡我的年齡都不會大於二年級大學生,明顯是誤使女友懷孕而陪著前來做流產手術的。

  手術結束後,我同女孩一起返回東京。時候尚未黃昏,開往東京的電車空蕩蕩沒幾個人。車中我向她道歉,說是自己不慎使她受此委屈。

  「沒關係的,別那麼放在心上。」她說,「至少你這麼一起跟來醫院,錢你也出了。」

  那以後,我和她雙方都不約而同地沒再見面。所以不曉得她後來怎麼樣了,在哪裡幹什麼。只是手術後相當長的時間裡,在不再見她之後我也仍一直感到心神不寧。一回想當時,腦海便浮現出擠滿醫院候診室的臉上充滿自信的年輕孕婦,屢屢後悔不該使她懷孕。

  電車中她為了安慰我——為了安慰我——詳細地告訴我那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手術。「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時間不長,又不怎麼疼。只是脫去衣服,躺在那兒不動就行了。說不好意思也是不好意思,幸好醫生是好人,護士也都客氣。倒是告誡我以後可一定小心避孕來著。別放在心上!再說我也有責任。不是我說不怕的麼,是不?所以嘛,打起精神來!」

  然而在坐電車去千葉縣那個小鎮又坐電車返回時間裡,在某種意義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把她送到家門口,回自己住處一個人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望著望著,我豁然明白了我的變化——我認識到,位於這裡的我是「新的我」,而再不會重返原來的場所。位於此處的我已不再純潔了。那既不是道德意義上的負罪感,也不屬￿自責之念。我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犯了錯誤,卻又無意因此責咎自己。那是超越自責與否的「物理性」事實,我必須冷靜而理智地與之面對。

  得知久美子妊娠時,我腦海中首先浮上來的便是擠滿婦產科醫院候診室的年輕孕婦形象。那裡蕩漾著一股獨特的氣味兒。到底是何氣味兒,我則不得而知。或者並非具體的什麼氣味兒,而僅僅是氣味兒似的什麼也有可能。護士叫到名時,那女孩從硬邦邦的塑料面椅子上慢慢立起,徑直朝門口走去。起身前她瞥了我一眼,嘴角沁出想說而又中途作罷那樣一絲淺淺的微笑。

  我對久美子論,生小孩是不現實的這點自己當然知道,但難道就沒有免作手術的辦法麼?

  「這個我們不知說過多少次了,眼下就生小孩兒,我的工作也就幹到頭了。為了養活我和孩子,你勢必到別的什麼地方找工資更高的工作才行。而那樣一來,什麼生活上的寬裕等等可就完全破滅了,想幹的事也統統幹不成了。就算我們往下要做什麼,成功的可能性也被現實擠壓得微乎其微——這樣難道你也無所謂?」

  「我覺得好像無所謂。」我回答。

  「當真?」

  「只要想幹,工作我想總還是找得到的。例如舅舅就缺人幫忙,要開新店,但因物色不到可靠的人還沒開成。那裡工資估計比眼下高得多。同法律工作倒沒了關係,可說到底,現在也並不是想幹才幹的嘛。」

  「你經營餐館?」

  「也沒什麼幹不了的吧!再說實在不行,還多少有母親留下的存款,總不至於餓死。」

  久美子默然良久,眼角聚起細細的皺紋沉思。我喜歡她這般表情。「你莫不是想要孩子?」

  「說不清楚,」我說,「你懷孕這點我清楚,但沒有自己可能當父親的實感。實際有了孩子後生活上將有怎樣的變化我也不清楚。你中意現在這份工作,從你手中奪走工作我也認為似乎不對。有時覺得我們恐怕更需要眼下這樣兩口人的生活,同時又有時覺得有了孩子可以使我們的天地變得更廣闊。至於哪個對哪個不對我不清楚,只是單純在心情上不希望你做流產手術。所以我什麼都不能保證。既沒有堅定不移的信心,也沒有一鳴驚人的妙計,只是心裡那麼覺得罷了。」

  久美子想了一會兒,不時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肚子。「哎,怎麼會懷孕呢?你可有什麼預感?」

  我搖頭道:「在避孕上我始終很注意,就怕出事後這個那個煩惱個沒完。所以我沒有過預感,想不出為什麼會這樣。」

  「沒以為我跟別人亂來?沒想過那樣的可能性?」

  「沒有。」

  「為什麼?」

  「很難說我這人直感怎麼好,不過這點事還是知道的。」

  久美子和我那時坐在廚房餐桌旁喝葡萄酒。夜深了,萬籟俱寂。久美子眯細眼睛,望著杯中約剩一口的紅葡萄酒。平時她幾乎不喝酒,但睡不著時往往喝上一杯,只一杯便能保證人睡。我也陪著喝。沒有葡萄酒杯那麼乖巧的玩藝兒,用附近小酒店送的小啤酒杯來代替。

  「和誰困覺來著?」我墓地警覺起來,試探道。

  久美子笑著搖幾下頭:「何至於。怎麼會做那種事呢?我只是純粹作為可能性問題提一下罷了。」隨後,她神情嚴肅起來,臂肘拄在桌面上:「不過,說老實話,有時候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清楚——什麼是真的什麼不是真的?什麼是實際發生的什麼不是實際發生的?……有時候。」

  「那麼,現在是那有時候嘍?」

  「……算是吧。你沒有這樣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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