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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以後我再未重提。歸根結底久美子選擇由我抱她,縱然她內心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自然化解。

  那以後我們仍每週約會一次。差不多都是她來我宿舍,在那裡親熱。相互擁抱愛撫時間裡,她開始一點一點談起自己。關於自己本身,關於這個經歷的種種事物,以及對那些事物的感受和想法。我因之得以逐步理解她眼睛捕捉到的世界姿影,並得以向她慢慢講述自己眼中世界的樣態。我深深愛上了久美子,久美子也說不願意離開我。等她大學畢業,我們就給了婚。

  婚後,我們生活得很幸福,沒有發生任何可以算是問題的問題。儘管如此,有時我還是不能不感到久美子心裡像有一塊我不得進入的僅屬￿她自己的園地。例如,本來兩人一直很正常或很起勁兒地說著話,久美子不知何故突然陷入沉默。就是說在沒有什麼特殊原因(至少我沒意識到有什麼使之如此的原因)的情況下交談陡然中斷。沉默本身固然時間不長,但之後她好半天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而且需經過一定時間後方能恢復過來。向她說什麼她也只是無可無不可他應付隻言片語,如「是啊」、『的確」、「就算是吧」等等。每當她那樣時我就問她「怎麼了」,因我對她深感困惑,生怕自己哪句話刺傷她。久美子每每菀爾一笑,說一聲「沒什麼的」。過一些時候後,她又恢復如初。

  記得第一次進入久美子體內的時候,我便有與此相似的奇妙的困惑感。久美子初次感覺到的應該只有疼痛。她覺得痛,身體始終硬邦邦的。但我感到困惑的緣由則不止於此。其中似有一種異常冷靜的東西。很能表達確切,但確有一種乖戾感。自己摟抱的身體會不會是同剛才並坐親切交談的女子不同的另外什麼人呢,會不會在自己沒注意的時候換成另外一個人的肉體呢——便是這麼一種奇怪的念頭征服著我。抱她的過程中我一直用手心在她背部撫摸。小巧而光滑的背。這一感觸使我忘乎所以。但同時又恍做覺得這背位於遠離自己的場所。似乎久美子儘管在我懷中,卻又在遙遠的地方正考慮別的什麼。我甚至覺得自己此刻摟抱著的,不過是臨時位於此處的權宜性肉體。或許由於這個原因,儘管我很衝動,但到射出仍費了相當一些時間。

  不過,產生這種感覺僅限於第一次交合。從第二次開始,她的存在便開始給我以親切感了,肉體也開始做出敏感的反應。於是我明白過來,那時我之所以有乖戾感,大約是由於那對她是初次。

  如此追溯記憶過程中,我不時伸手抓繩梯猛地一拉,確認是否脫扣。我一直懷有恐懼,怕繩梯萬一因為什麼脫扣。而一想到脫扣,我在黑暗中便極度惶惶然,心跳得幾乎自己都能聽到聲音。但在拉過幾次——大約二三十次後,我心裡漸漸踏實下來。繩梯牢牢控在樹上,不可能輕易脫開。

  看表,夜光針即將指向3:00。下午3時。頭上懸浮著半月形光板。井外地面應該灑滿夏日絢麗的陽光。我可以在腦海中推出光閃閃流淌的小溪,隨風搖顫顫的綠葉。就在這可謂彌天盈地的光的腳下,竟存在如此種類的黑暗。只消順繩梯往下移動一點點即可,即可置身於如此濃重的黑暗中。

  我再次拉一下繩梯,繩梯仍固定未動。我頭靠井壁閉起眼睛。俄頃,困意猶緩緩上漲的潮水朝我漫來。

  第19章 關於妊娠的回想與對話

  關於妊娠的回想與對話、有關痛苦的實驗

  一覺醒來,半月形井口已變成夜幕降臨時分的黛藍。時針指在7點30。晚間7時30分。這麼說,我在此睡了4小時30分。

  井底空氣涼颼颼的。剛下來時,也許興奮的關係,沒顧上什麼溫度。而現在則明顯感到四下冷氣襲人。我用手心搓著裸露的雙臂,心想背囊裡若塞進一件可系在T恤外面的衣服就好了。竟全然忘記了井底與地面的溫差。

  此刻,濃重的黑暗包攏了我。怎麼凝眸也什麼都看不見,連自己的手腳在哪都搞不清。我把手貼於井壁,摸索著抓到繩梯,拉了拉。繩梯仍好端端固定在地面。黑暗中我動一動手,都好像黑暗也微微隨之搖顫。單單是眼睛的錯覺也未可知。

  無法以自己的眼睛看見自己應該位於此處的身體很有些不可思議。在黑暗中如此靜止不動,自己存在於此的事實難免漸漸變得難以令人認同。所以我時不時乾咳一聲,或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臉。這樣,我的耳朵便得以確認自己聲音的存在,我的手便得以確認自己面孔的存在,我的面孔便也得以確認自己手的存在。

  但無論怎麼努力,自己的軀體都猶如水中流沙一點點失去密度和重量。好比我內部正在舉行激烈的拔河比賽,我的意識正將我的肉體步步拉入其自身地界。是黑暗將原來的平衡弄得亂七八糟。我不由想道,所謂肉體云云,歸根結底不過是為意識而將染色體這種符號適當重新編排而成的一時性空殼而已。一旦這符號被再次重新編排,這回我便可能進入與上次截然不同的肉體。加納克裡他曾說她是「意識娼婦」。現在我可以順利接受這一說法了。我們甚至能夠以意識交情而在現實中射精。的確,黑暗中所有怪事都將成為可能。

  我晃晃頭,力圖把自己的意識重新收回到自己的肉體。

  我在黑暗中齊刷刷合攏十指。拇指對拇指,食指對食指。我以右手五指確認左手五指的存在,複以左手五指確認右手五指的存在,然後緩緩做深呼吸。別再想意識了,想更現實些的好了,想肉體所屬的現實世界好了!我是為此而下到這裡來的,為了思考現實。我覺得思考現實最好盡可能遠離現實,譬如下到井底這類場所。「該下之時,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本田先生說。我依然背靠井壁,徐徐吸了口帶有黴味兒的空氣。

  我們沒舉行婚禮,兩人經濟上不具有那種實力,又不願意家人幫忙。較之形式上的東西,我們首先是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開始兩人單獨的生活。星期天早上去區政府周日辦事窗口,按鈴叫醒仍在睡夢裡的值班幹部,遞交了結婚申請。之後走進平時不大敢進的一家高級法國餐館,要瓶葡萄酒,吃了一道全套西餐,權作婚禮。對我們來說此即足矣。

  結婚時兩人幾乎沒有存款(去世的母親倒是給留下一點錢,我決定不動用以備不時之需),也沒有像樣的家具,就連前景也不夠明朗。我不具備律師資格,在法律事務所幹下去前途沒什麼保證;她上班的地方是一家小出版社。若久美子願意,大學畢業時憑她父親的門路不愁找不到理想些的工作。而她不喜歡那樣,工作是靠自己力量找的。但我們並無不滿,兩人只要能活下去就別無他求了。

  話又說回來,兩個人一切從零構築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具有獨生子常有的孤獨疾,真要幹什麼的時候喜歡自己單幹。較之向別人—一說明以取得理解,還不如獨自悶頭做來得痛快,即使費時費事。而久美子呢,自從姐姐去世便對家人關閉了心扉,也是差不多單槍匹馬生活過來的。天大的事也不找家裡任何人商量。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兩人可謂物以類聚。

  儘管如此,我和久美子還是為「我們的家」這個新天地而相互將身心同化起來。反復訓練兩人一道思考什麼感受什麼。儘量將各自身上發生的種種事情作為「兩人的東西」予以接受和共有。自然,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但我們莫如說將那些摸索過程中的差錯視為新鮮事物而感到津津有味。其間縱使出現暴風驟雨,也能在兩人擁抱當中忘個精光。

  婚後第三年久美子懷孕了。因一直小心翼翼注意避孕,所以對我們——至少對我——簡直是晴天霹靂。大概是哪裡疏忽了。想固然想不出,但此外別無解釋。問題是無論如何我們不具有養育孩子的經濟能力。久美子剛剛適應出版社工作,可能的話打算長期幹下去。畢竟出版社很小,沒有所謂產假那麼堂皇的制度。若有人想生孩子,只有辭職了事。那樣一來,一大段時間裡必須靠我一人的工資養家湖口,而這在實際上幾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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