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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那便是我們的初次約會。星期天早上久美子把母親的替換衣服送來醫院,在休息室和我會齊。那天風和日麗,久美子身穿式樣較為簡練的連衣裙,被一件淡藍色對襟毛衣。那時她就在打扮上有令人讚歎的表現。哪怕很平常的衣服,她只要稍加一點點創意,或在袖口的折挽、領口的翻卷上稍加改變就能馬上給人以煥然一新之感。對這類訣竅她很是得心應手。而且對自己的衣服極為珍視,充滿愛意。每次同久美子見面,我都達同她並肩行走邊欣賞她的衣著。襯衫一道褶也沒有,衣線總是那麼模子豎直,白色的總是白得剛買來一般,皮鞋一塵不染。看到她身上的衣服,我腦海裡每每浮現出衣箱中角對角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衫,毛衣以及套著塑料袋掛在立櫃中的半身格和連衣裙(實際上婚後我也目睹了如此光景)。

  那天我們在上野動物園的水族館度過了一個下午。難得一個好天氣,我覺得還是去動物園悠然漫步更為愜意,便在去上野的電車中略微暗示一下。但她似乎一開始就走下要去水族館。當然,既然她想去,我也並無異議。正趕上水族館有水母特別展,我們便逐個看起了從全世界搜集來的珍稀水母。小到指致大小的絨絨毛狀物,大到比1米傘徑還大的怪模樣,委實種類紛繁,均在水槽中飄搖起舞。雖是星期日,但水族並沒多少人,甚至稱得上空空蕩蕩。如此大好天氣,想必任何人都選擇在動物園看大象和長頸鹿,而不在水族館看哪家子水母。

  對久美子我自是沒說,其實我頂頂討厭水母。小時候在家附近海裡游泳被水母蜇過好幾回。一個人往海裡游時還鑽進水母群當中一次,等注意到對周圍已全是水母。當時水母那滑溜溜涼股颶的感觸至今仍記得真真切切。我在水母漩渦的核心感到一陣劇烈的恐怖,像被拖進黑洞洞的深淵。不知為什麼,身體倒未被蜇。但倉惶中嗆了好幾口水。由此之故,如果可能,我很想跳過水母特時展去看金槍魚比目魚等普通魚們。

  然而久美子卻好像給水母迷得如醉如癡。在每一個水槽前停住腳,探長脖子看個沒完沒了,時間都像志去了腦後。「瞧這個!」她對我說,「世上居然有紅得這麼鮮亮的水母,遊得多好看啊!這些『人』一輩子都在世界所有的海裡這麼飄飄忽忽的——嗯?你不覺得這樣好極了?」

  「是好極了。」我說。但在無可奈何陪她逐一逼視水母時間裡,我漸漸變得胸悶起來。不覺懶得開口,心神不定地反復數點衣袋裡的硬幣,不時掏手帕抹一下嘴角,暗暗祈禱水母槽快快結束。不料水母卻一個接一個層出不窮。全世界的海裡也的確有花樣繁多的水母。忍了半個小時,由於緊張的關係腦袋暈乎起來。最後靠扶手站著都覺困難,獨自走到近處椅子頹然坐下。久美子來我身旁擔心地問是不是心裡不舒服,我如實告訴她對不起這水母看著看著腦袋就眩暈起來。

  久美子認真盯視一會我的眼睛。「真的,眼神恍恍惚惚。難以相信,看看水母人就成了這樣子!」久美子大為驚愕地說。不過總算拉起我的胳膊,把我從潮乎乎陰暗暗的水族館領到陽光下。

  在公園坐了將近10分鐘,慢慢大口呼吸,意識開始一點點恢復正常。秋天的陽光很讓人舒坦地閃閃照著,幹透了的銀杏樹葉在風中搖曳著低吟淺唱。良久,久美子問我要不要緊。

  「怪人!那麼討厭水母,一開始直說不就成了,用不著非忍到心裡難受不可嘛。」

  天高氣爽,微風輕拂,周圍往來度周日的人們全都顯得心曠神怡。一個身段苗條的漂亮女孩在確一隻長毛大狗,頭戴禮帽的老人看著蕩秋千的孫女,幾對情侶和我們同樣坐在長椅上,有人在遠處練習薩克斯管音階。

  「你怎麼那樣喜歡水母?」我問。

  「是啊,光是覺得可愛吧,大概。」她說,「不過,剛才盯看水母時候,我忽然這麼想來著:我們如此目睹的光景,不過是世界極小極小一部分。我們習慣上認為這便是世界的世界,其實並不是的。真正的世界位於更深更暗的地方,大部分由水母這樣的生物佔領著,我們只是把這點給忘了。你不這樣想?地球表面三分之二是海,我們肉眼所看見的僅僅是海面這層表皮。而表皮下面到底有什麼,我們還基本不知道。」

  之後我們散步很長時間。5點鐘,久美子說得去醫院,我把她送到醫院。「今天謝謝你了。」分別時她對我說。從她的微笑中,我享受到以前所沒有過的溫暖。這使我得知今天一天裡自己得以朝她靠近了一步。大約是托水母的福,我猜想。

  那以後我同久美子約會了幾次。她母親平安出院,我的委託人遺囑騷動告一段落,再無須去醫院之後我們也每週六見一次。看電影,聽音樂,或一味散步。隨著見面次數的增多,我們越來越適應了對方的存在。和她一起我很快樂,身體哪怕偶一接觸胸口都怦怦直跳。週末臨近時甚至工作都做不踏實。作為她,也無疑對我懷有好感。要不然根本不會每週都見我。

  但我不想把兩人的關係過快深入下去。因為她總給我一種好像對什麼感到迷惘的印象。我問起什麼,回答也有時慢一兩拍,出現極短暫的停頓。而在一瞬間的停頓中,我不能不察出其中有一種什麼「陰影」。

  秋去冬來,新的一年開始了。我們繼續每週見面。我一句也沒問起那「一種什麼」,久美子也隻字未談。兩人見面,去哪裡轉,吃飯,無關痛癢地閒聊。

  「嗯,你怕有個戀人或男朋友吧?」一天,我一咬牙問道。

  久美子注視了一陣子我的臉,問道:「這話怎麼說?」

  「總有那樣的感覺。」我說。兩人那時走在冬日寥無人影的新宿御苑。

  「具體地說?」

  「你好像想說什麼。要是能說的話,就對我說好了。」

  我看出久美子臉上泛起輕微的漣漪。的確輕微,輕微得幾乎捕捉不到。她可能有點困惑。但結論一開始就很明確:「謝謝。不過沒有什麼要重新說的,總之。」

  「你還沒有回答我最初的問話。」

  「我有什麼男朋友或戀人什麼的?」久美子止住腳步,摘下手套,塞進風衣袋。然後抓住我沒戴手套的手。她的手又熱又軟。我輕輕回捏一下,她呼出的氣似乎更小、更白了。

  「這就去你住處可以麼?」

  「當然可以。」我不無愕然,「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只是不是什麼可炫耀的地方。」

  我當時住在阿佐穀。僅一個房間,附帶小廚房和廁所和公共電話亭大小的淋浴室。房間朝南,二樓,窗外是一家建築公司的建材堆放場,因此陽光充足。房間的確不怎麼起眼,好在有採光好這一項優點。我和久美子許久地並排坐在那片陽光下。

  那天我是第一次擁抱久美子。但現在我仍認為,那天是她在期待我抱她,在某種意義上是她主動的。倒不是具體說了什麼表示了什麼,只是當我把手搭在她身上的時候,我感覺得出她早就希望我這樣。身體軟綿綿的,沒有抵觸感。

  對於久美子是第一次性體驗。事完後久美子好久好久沒有開口。我幾次試著搭話都不應答。她沖罷淋浴,穿上衣服,又在那片陽光中坐下。我不知說什麼好,便也挨她坐下,就那麼始終默默坐著。太陽移動,我們也隨之一點點移動。黃昏時分,久美子說該回家了,我送她回去。

  「你是有什麼想說吧?」電車中我再次問。

  久美子搖搖頭,低聲道:「可以了,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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