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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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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利寫畢,裝入信封加封,我如獲至寶地拿回事務所。事務所放入保險櫃保存。按理至此即告結束。然而此人卻沒這麼簡單。因其臥病在床,一次寫不了多少,且遺囑又長,寫完要一個星期左右。這期間我須天天去醫院答疑(我也算是基本學過法律之人,常識範圍內的可以回答)。回答不出的,每次便給事務所打電話請示。此人對小事百般計較,甚至一個個字眼都糾纏不休。儘管這樣,每天多少總有進展。而只要進展,這令人生厭的作業便總有完的希望。豈料,每當好歹熬到透亮當口,此人篤定想起前面忘說了什麼什麼,抑或一舉推翻前面業已定好的事項。若是細小變更,不妨以附錄形式處理;而若事關重大,勢必重新折騰。 總之就是如此過程永無休止的周而復始。加之在此期間又有手術又有檢查等等,即使按約定時間去了醫院,也未必能馬上同他見面商談。甚至有時他吩咐幾時見時前去,而去了之後又說心情欠佳叫改時再來。等兩三個小時方得見面亦無足為奇。這麼著,兩三周時間裡我差不多每天都必須死死坐在醫院的住院患者家屬休息室的椅子上打發仿佛永不消逝的時光。 我想任何人都不難想像,醫院休息室絕非溫情脈脈的場所。沙發的塑料皮面硬如僵屍,吸口空氣都覺得不出片刻就會大病一場。電視上總是不三不四的節目。自動售貨機裡的咖啡一股煮報紙味兒。人人都一副陰沉沉、死板板的面孔。倘若蒙克為卡夫卡小說插圖,料想必是如此場景。但我反正在此見到了久美子。久美子為照料住院做十二指腸潰瘍手術的母親,每天利用大學課間課餘時間來醫院一次。她大多身穿藍色的牛仔褲或爽快利落的稍短些的裙子,一件毛衣,梳著馬尾辮。時值11月初,有時穿風衣有時不穿。肩上一個挎包,總挾著幾本大約是大學教材和素描冊樣的書本。 自我第一次去醫院那天下午,久美子就已經在那裡了。她坐在沙發上,並著穿低跟鞋的腳專心看書。我坐在她對面,每隔5分鐘看一眼表,等待同委託人會面時間的到來。不知何故——何故不至於告訴我——拖延了一個半小時。久美子幾乎沒從書上抬起眼睛。記得她的腿異常漂亮。看見她,我心情多少開朗一點。年輕,長相也給人以好感(至少顯得非常聰穎),又有兩條動人的腿——我不由暗想,這些將給她帶來怎樣的心境呢? 幾次見面之後,我同久美子開始聊些輕鬆的日常閒話,交換自己看過的雜誌,分吃多餘的探病水果。說到底,兩人都百無聊賴,需要年齡相近而又地道些的談話對象。 久美子問我可是自己親人在這裡住院,於是我開始綿綿不斷向她述說遺囑委託人乖戾扭曲的脾性。我對這工作早已忍無可忍,早就想找個人一吐為快。話很長,色調又全是灰的,但久美子靜靜聽著。偶爾自己擔心對方聽得無聊而突然止住時,她便浮起安詳的微笑,意思像是在說沒關係聽著呢接著講好了。 「他太太去世六年了,四個子女。兒子兩個女兒兩個。四個子女哪怕有一個像那麼回事的也好,偏巧個個都壓根兒提不起來。長子遲早繼承父業,但這人簡直好滑透頂,腦袋裡除錢沒別的。不知是氣量小,還是光是小氣,因幾個小錢馬上火躥頭頂。性格怕最像老子。可父子兩個又冰火不同爐,動不動就吵得對抓起來。在醫院倒沒大動干戈,到底顧忌外人笑話。 「第二個兒子搞不動產交易。光是嘴巴說得天花亂墜,最喜歡沾尖取巧。五年前惹出一起詐騙案,鬧到警察署,老子用錢壓住而不了了之。可眼下仍不幹正經勾當。大概跟地產方面的地痞無賴不清不渾,總有一天蹲四面牆。不料不知什麼緣故,子女裡邊好像只這個兒子最合老頭子的意。 「大女兒十六歲時跟父親手下一個男的私奔了。當時把老頭子的錢偷去許多。如今在橫濱經營兩家美容院,活得有滋有味。論經營才幹四兄妹裡邊倒好像首屈一指。五年前偷的錢也還了,總算同父親言歸於好。不知受的什麼家庭教育,別人不願聽的話她硬是大聲喋喋不休。小女兒不到三十歲,獨身一人,在夏威夷買了房子,高爾夫球成天打個沒完。除了買衣服打高爾夫球,腦袋裡什麼也沒有。這麼說或許不禮貌,長相個個一塌糊塗。倒也不一定是醜,總之屬看著叫人心情晦暗那種類型。」 「四個你都見了?」 「因為事關遺產繼承,全都正兒八經地領著老婆孩子前來探望。要是不常來報到,遺囑上寫的什麼就不曉得了嘛。來時趕上我在場,老頭子就特意把我介紹一番,說我是法律事務所裡的,好讓子女們神經緊張,還告訴說眼下正修改遺囑。」 「病情怎樣?遺囑一定得那麼火急火燎的?」 「怎麼說呢——,詳細的我不知道。聽說是肝臟不好,像是切除了什麼的。心臟也怕不大正常,心律不齊。不過,以我的預感,此人至少還能再活20年,遺囑估計要改寫150遍左右。」 「有錢倒也夠折騰人的。」 「因人而異,」我說,「有錢過靜心日子的人也有,那些人可不怎麼到法律事務所來。」 我們在醫院附近簡單吃了幾次飯。離開醫院不能太久,所以吃飯也無非在麥當勞吃漢堡包或比薩餅之類。但總比醫院食堂裡渾如死屍的烤魚好得多。起初她很沉默,很少開口。但在我半開玩笑地講過幾個趣聞之後,開始一點點放鬆下來。每當我長長地說完一攬,她便回報似地談幾句自己的事。她在東京一所女大讀書,學的是社會學專業,愛好是繪畫。參加了學校裡的美術沙龍,較之油畫更喜歡線條畫和水彩畫。可能的話,想搞服裝設計什麼的。 「我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手術。」一次久美子邊用刀削蘋果邊興味索然地說,「十二指腸潰瘍也是很小一塊,不過是及早切除為好那個程度。問題是生來第一次住院,本人就像死到臨頭似的。所以我哪怕一天不露面都大發脾氣。媽一大發脾氣,爸就跟著大動肝火,我只好每天都來這兒一次。她屬完全護理,大凡需要的無不齊全,我來也沒什麼可幹,況且眼下正忙著應付考試。」 但她對自己的家庭不願再多談下去。我問起什麼,她總是浮起模棱兩可的微笑,支吾過去。那時我在久美子家庭方面得到的知識,僅知她有個哥哥,父親是官員,以及她無論對父親還是對母親都抱有一種較之采情更近乎一種無所謂的心情。我想像她大概是生活相當充裕的富家女兒。因為她衣著總是那麼整潔得體,母親(沒見過)住的又是單人病房。聽人說這家醫院的單人病房是要相當一筆費用和門路才住得進的。 我和久美子之間,一開始就好像有某種息息相通之處。那不是一見面就麻酥酥強烈感受到的那種衝動性的、強有力的東西,性質上要安穩平和得多。比方說吧,就像兩個微小的光點在無邊的黑暗中並排行進時雙方都不由自主漸漸向一起靠攏那樣的感覺。隨著同久美於見面次數的增多,去醫院便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了。意識到這點,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感覺上較之碰到一個新朋友,更像是同夢繞魂索的老朋友不期而遇。 我時常心想,要是兩人不老是在醫院這種場所利用什麼間隙零敲碎打地說話,而是到別的地方慢慢單獨暢談一番該有多妙!一天,我鼓足勇氣試請久美子赴約。 「我們是不是需要換換空氣什麼的啊?」我說,「兩人逃離這裡,換個地方!哪裡都行,只要沒有病人沒有委託人就行。」 久美子略一沉吟:「水族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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