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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想像久美子回來看見字條的情景。她看了將作何感想呢?我撕掉字條,重新寫道:

  「因要事暫時外出,不日回來。請等我。」

  我身穿棉布褲和半袖港衫,背起簡易背囊,從簷廊下到院子。四下望去,端的是不折不扣的夏天,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完完全全的夏天。太陽的光線,天空的色調,風的氣息,雲的形狀,蟬的鳴聲,一切一切無不在宣告貨真價實的美好夏日的光臨。我背上背囊,翻過後院圍牆,跳下胡同。

  小時候曾離家出走一次,恰好也是在這樣一個晴朗朗的夏日清晨。離家出走的原因已經記不起來了。大概對父母有口氣咽不下去吧。總之也是同樣背起背囊,把攢的錢放進衣袋離開家的。對母親謊說要和幾個同學一塊兒去郊遊,讓母親做了盒飯。家附近有幾座適合郊遊的山,因此光是幾個小孩子去那兒爬山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一出家門,我便乘上事先想定的公共汽車,坐到終點。對我來說,那是「遠方的陌生街市」。在那裡又轉乘別的公共汽車,到了另一處「遠方(更遠的)的陌生街市」。在這連名字都不知曉的街市下得車,我只管漫無目標來回轉來轉去。那地方沒有可以稱為特徵的特徵。比我住的街市多少熱鬧些,也多少髒些。有商業區,有電車站,有小工廠,有條河,河邊有座電影院。電影院廣告板貼著西部片廣告。到了中午,坐在公園長椅上吃盒飯。我在那街市待到傍晚,但隨著暮色越來越暗,心裡忐忑起來。這已是返回的最後時機,我想,再暗下去,恐怕就回不去了!於是我乘上來時坐的公共汽車。回到家已快7點了。誰也沒覺察出我的出走,父母以為我和同學一

  塊兒爬山去了。

  此事我早已忘去腦後。但在背著背囊翻越院牆的一瞬間,當時的心情——孤身站在陌生的街頭、陌生的人們、陌生的人家之間眼望夕陽漸次失去光色那種莫可言喻的寂寥感——忽然復蘇過來。旋即我想起久美子,想起只帶挎包和從洗衣店取出的衣裙不知遁往何處的久美子。她已經錯過了可以返回的最後時機。此刻恐怕形影相弔地位立在遠方陌生的街頭。想到這裡,我很有些坐立不安。

  不,她未必形影相弔,我想,說不定同那男的一起,這樣想要合乎情理得多。

  我就此打住,不再去想久美子。

  我穿過胡同。

  腳下雜草已失去梅雨時節方可見到的那種水靈靈的鮮綠氣勢,現已完全換上夏日荒草特有的死皮賴臉的遲鈍樣子。移步之間,草中不時有藍螞炸一躍而起。青蛙也時而躥出。眼下胡同是這些小東西的領地,我成了擾亂它們常規生活的入侵者。

  來到宮脅家空屋跟前,我打開木門徑直進入院子,分開荒草往院裡走去,走過依然凝望天空的髒兮兮的石雕鳥,繞到房側。但願這一過程別給笠原May看見。

  到得井前,我搬下井蓋上的石頭,把兩塊半月形蓋板拿開一塊,往裡扔了顆石子看底下是否仍舊沒水。石子一如上次「咕」一聲乾巴巴的聲響,沒有水。我放下背囊,從中掏出繩梯,一頭系於附近樹幹。然後猛勁拉了幾次,確認會不會脫扣。再慎重也不為過。萬一不巧脫扣,可就甭想返回地面了。

  我抱起一團繩梯,慢慢垂入井中。長長的繩梯全部放進去後,仍沒有到底的手感。繩梯相當長,無論如何也不至於不夠長。井確很深,直上直下往裡打手電筒也弄不清繩梯是否到底,光束中途即被黑暗吞噬。

  我坐在井邊側耳傾聽。幾隻蟈蟈簡直像在比賽誰聲響誰肺活量大似地在樹間拼命鼓噪,鳥聲卻是不聞。我懷念起擰發條鳥,或許擰發條鳥懶得同蟈蟈們競爭而遷往別處了。

  接著,我手心朝上接太陽光。手心當下變熱,仿佛每條皺紋指紋都有陽光侵入。百分之百光的王國。周圍一切一切無不盡情沐浴陽光,閃耀夏日的光彩,甚至時間和記憶等不具形體的存在也在享受夏日光照的恩惠。我把一塊檸檬糖扔進嘴裡,在井邊一直坐到糖徹底融化。之後為慎重起見再次用足力氣拉一拉繩梯,得知它確實被牢牢固定。

  順著軟柔的繩梯下井,要比預想的辛苦。繩梯是棉與尼龍的混紡,結實程度自然沒有問題,但腳下甚是不穩,網球鞋底稍用力一踩就「吱溜」滑開。因此手心必須緊緊摟住繩梯,直摸得手心作痛。我一格一格小心翼翼向下爬去。卻怎麼也不到底,似乎永遠下降不完。我想起小石子碰到井底的聲響。不怕,有底!無非爬這不爭氣的繩梯花費時間。

  不料數至第20格時,一陣恐怖感襲來。恐怖感猶電流不期而至,使我的四肢立時變僵。筋肉硬如五,渾身冒汗,雙腿不住發顫。無論如何這並也太深了,哪有這麼深的井呢!這裡畢竟是東京中心,就在我住的房子後頭。我屏息側耳,然而一無所聞。蟬鳴也不聞。唯獨自己心臟大起大落的聲音在耳中迴響。我喘口粗氣,在這第20格處緊貼繩梯,既上不去也下不得。井內空氣涼颼颼的,一股土腥味。這裡是同夏月太陽朗朗普照的地面兩相隔絕的世界。抬頭上望,井口變得很小。圓形井口恰好被餘下半塊的蓋板從正中間削去半邊。從下面看去宛如夜空懸浮的半月。半月或許持續一段時間,加納馬爾他說。她是在電話中這樣預言的。

  我心中叫苦。而一叫苦,身上憋的勁兒消了一點,筋肉開始放鬆,似有一股硬邦邦的氣從體內排出。

  我再次使出渾身力氣順梯下爬。我鼓勵自己說再下一點兒再下一點兒,別怕,反正有底。數到第23格時,終於到達井底,腳踩在土上。

  黑暗中,我仍手抓梯格不放——以便有什麼情況可隨時逃離——同時用腳尖草審劃了劃地面。沒水,也沒有莫名其妙的物體。如此確認完畢,才落腳立於地面。我放下背囊,摸索著拉開拉鍊,從中取出手電筒。手電筒發出的光束將井底情景照得歷歷在目。地面既不甚硬,也不很軟。好在土是幹的。有幾塊大約什麼人扔下的石子。此外有一個裝炸薯片的空塑料袋。手電筒照射下的井底,令我想起過去在電視上看到的月球表面。

  井壁本身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平扁扁的,斑斑點點生著青苔樣的東西,如煙囪一般筆直向上拔起,最頂端閃出半月形光孔。直直地仰面望去,不由再度切實感到井的深邃。我再次用力拉了下繩梯,仍有實實在在的手感。不要緊,只要梯在,隨時都可返回地面。我深深吸口氣,略帶黴氣味兒,但絕不算壞。對井我最擔心的就是空氣。井底容易積澱空氣。尤其枯井,往往有毒氣從土層中冒出。過去我曾從報紙上看到掏井工因沼氣中毒在井底喪命的報道。

  我噓口氣,弓身坐在井底,背靠井壁。然後閉上眼睛,讓身體習慣這一場所。懊,我想,自己此刻如此位於井底!

  第18章 遺產繼承、關於水母的研究

  遺產繼承、關於水母的研究、近似乖戾感的感覺

  我坐在黑暗中。頭頂被蓋板齊刷刷切成半月形的光依然什麼標記似地孤單單懸浮著,但地上的光深不到井底。

  隨著時間的推移,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可以湊近看見——儘管影影綽綽——手的形狀了。周圍諸多物件開始慢慢現出依稀的輪廓,恰如膽怯的小動物一點點對對手放鬆警惕。但是,就算眼睛習慣了,黑暗終究是黑暗。每當我要定睛看清什麼的時候,它們便倏忽間隱身斂形,悄然化人無明。或許不妨以「幽暗」稱之。然而幽暗亦有幽暗的濃度。在某種情況下,反而比完全的黑暗更含有深刻的內涵,於中既有所見,又一無所見。

  就在這內涵奇特的幽暗中,我的回憶開始帶有未曾有過的強大力度。那些每遇時機便在我心中喚起種種圖像的記憶斷片,此時竟是那般鮮明真切,幾乎可以巨細無遺地捧在手中。我閉起眼睛,回憶差不多八年前第一次見到久美子的情景。

  碰見久美子,是在神田一所大學附屬醫院的患者家屬休息室裡。我當時因一樁遺產繼承事項每天每日去見一位在此住院的委託人。委託人六十八歲,是一位擁有主要分佈在千葉縣的很多山林土地的有產者,名字曾一度出現在巨額納稅人排名欄裡。傷腦筋的是其嗜好之一(之二之三我自然無由得知)是定期改寫遺囑。看情形他從此種繁瑣至極的行為中覓得了常人無可估量的樂趣。事務所的人全給此人的為人和怪痛弄得有些不勝其煩。但對方畢竟是數得上的富家,且每改寫一次都有一筆絕不為少的手續費進來,加之遺囑改寫手續本身又不特別難弄,所以作為事務所不便說三道四。於是直接負責的差事就落到我這個剛進所的新手頭上。

  當然,因我不具有律師資格,所謂負責也比跑腿學舌強不多少。專業律師聽取委託人所希望的遺囑內容,從法律角度提出務實性建議(正式遺囑有固定格式和規定,如不合乎有可能不被承認為遺囑),決定主要條目,據此將遺囑草稿打印成文。我則將其拿到委託人那裡朗讀。若無異義,這回由委託人將遺囑親筆重寫一遍,簽名蓋章。所以如此,是因為本人寫的遺囑法律上稱為「親筆目征遺囑」。如這名黨所示,全文必須由本人親自筆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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