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五四


  「我的人生所以如此失落如此化為空骸,原因大約潛於我在那口井底目睹的光照之中,即那僅僅射入井底10或20秒的輝煌的陽光裡。光一日僅來一次,突如其來而至,修忽之間逝去。然而恰恰在那稍縱即逝的光之洪流中,我見到了窮盡畢生精力也無法見到的景物,而見之後的我便成了與見之前的我截然不同的人。

  「那井底所發生的究竟意味什麼呢?對此即使時過40年的今天我仍未能把握準確。所以,下面我述說的無論如何只是我的一個假設。沒有任何可以稱為理論根據的要素。但現階段我認為這一假設有可能最為接近我所體驗之事的實相。

  「我被外蒙士兵扔進蒙古荒原正中的一口黑洞洞的深井。摔傷了肩、腿,沒吃沒喝,只能坐以待斃。那之前我目睹了一個人被活活剝皮。在那種特殊情況下,我的意識業已被高度濃縮,加之瞬間強光的照射,使得我直上直下地滑入自身意識的內核那樣的場所——我想大概會是這樣。總之我看見了那裡的存在物。我四周籠罩在輝煌的光照中。我置身於光之洪流的正中。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我徹頭徹尾被光整個包攏起來,但那裡可以看見什麼。有什麼正在我暫時性失明時間裡熔鑄其形體。那就是那個什麼,就是有生命的那個什麼。光照中,那個什麼恰似日蝕一般黑趨趨浮現出來。可是,我未能真切看出其形體。它準備朝我這邊靠近,難備給我以某種寵倖。我渾身戰慄地等著。不料那個什麼不知是中途轉念,抑或時間不夠,總之沒有來到我跟前,而在形體完全鑄成前的一瞬間倏然解體,重新隱沒在光照中。光漸次淡薄——光射入的時間結束了。

  「這一情形持續了兩整天,重複得一模一樣。流溢的光照中有什麼正欲呈現其形體,卻未果而中途消失。我在井中又餓又渴,痛苦絕非一般可比。但這在至根至本上並不是大不了的問題。我在井中最痛苦的是未能徹底看清光照中的那個什麼。那是未能看見應該看見之物的饑餓,是未能知曉應該知曉之物的乾渴。假如能夠真真切切目睹其形體,我寧可就那麼餓死渴死。我真是那麼想的。為了看那形體,我絕對萬死不辭。

  「然而那形體被永遠從我眼前奪走了。其寵倖未能賦予我便不復存在了。前面我已說過,從井裡出來後的我的人生,徹底成了空殼樣的東西。所以戰爭最後階段蘇軍攻入滿洲的時候,我自願奔赴前線,在西伯利亞收容所裡我有意識地盡可能將自己置於惡劣情況下,卻無論如何也沒死成。如本田伍長那天夜裡預言的那樣,命運使我返回了日本,使我壽命驚人之長。記得最初聽得時我很高興。然而莫如說那句預言更近乎咒語。我不是不死,而是未死成。本田伍長說的不錯,我還是不知曉那種事為好。

  「原因在於,我失卻憬憧和寵倖之時,也就失卻了我的人生。自己曾經擁有的生命體,因而具有若干價值的東西在那之後蕩然無存,毀盡死絕。它們在銳不可當的光照中全部化為灰燼。也可能是那憬悟那寵倖釋放的熱能將我這個人的生命之核徹底燒盡,我不具有足以抵抗其熱能的力。因此,我不畏懼死,迎接肉體的死對我毋寧說是一種解脫。死可以使我從我之所以為我的痛苦中,從無望獲救的囚車中永遠解放出來。

  「話又說長了,請原諒。但我真正想告訴您的是:我是因某種偶然機會失卻自己的人生並且同這失卻的人生相伴度過四十餘年的人。作為處於我這種境地的人,我以為人生這東西要比正在其遊渦中的人們所認為的有限得多。光芒射入人生這一行為過程的時間是極其短暫的,僅有十幾秒亦未可知。它一旦過去,而自己又未能捕捉其所提供的憬悟機微,便不存在第二次機會,人就可能不得不在無可救藥的深重的孤獨與懺悔中度過其後的人生。在那種黃昏世界裡,人再也等不到什麼。他所能抓到手上的,無非本應擁有的東西的虛骸。

  「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見到您並得以訴說這段往事。至於對您是否多少有用,我很難預知。但我是覺得自己因說出這段往事而得到了某種慰藉。儘管這慰藉微不足道,但即使微不足道的慰藉於我也貴如珍寶。而且我也同樣有賴於本田先生的指點。對此我不能不感受到命運之絲的思存。默默祝願您日後人生幸福。」

  我把信再次從頭慢慢看了一遍,裝回信封。

  間宮中尉的信神奇地撥動了我的心弦。儘管這樣,它帶給我的只是遠處撲朔迷離的圖像。我可以相信並接受間宮中尉這個人,也可以作為事實接受他一再稱為事實的一切。然而諸如事實及真實這類字眼本身對現在的我並無多大說服力。他信中最能強烈打動我的,是字裡行間蘊含的焦躁——那種想要描寫卻描寫不好想要說明卻說明不成的焦躁感。

  我進廚房喝罷水,在房子裡到處轉了一圈,然後走進臥室坐在床沿眼望立櫃中排列的久美子的衣服,思索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究竟為何物。我可以充分理解綿穀升的話。給他說時固然心懷不平,但事後想來其言果然不差。

  「你們結婚六年過去了。這期間你到底幹了什麼?六年時間裡你唯一幹的就是把工作丟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眼下的你既無工作,又沒有想做什麼的計劃。一句話,你腦袋裡幾乎全是垃圾和石碴」——綿穀升這樣說道。我不能不承認其說法是正確的。客觀地看,這六年時間我的確幾乎沒幹任何一件有意義的事,腦袋裡也的確裝的是垃圾和石碴。我是零。誠哉斯言!

  可我果真將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了麼?

  我久久望著她立櫃中的連衣裙、襯衫和西服裙。這些是她留在身後的影子。影子失去主體,有氣無力垂在那裡。接著,我走進洗臉間,從抽屜拿出人家送給她的基督奧迪爾花露水瓶。一聞,發出同久美子出走那天早上我在她耳後聞到的一樣氣味兒。我把瓶中物全部慢慢倒進洗臉池。液體滴入排水孔,強烈的花香(我怎麼也想不起花名)像狠狠攪拌我記憶似地充滿整個洗臉間。我便在這撲鼻的氣味中洗了臉,刷了牙。之後,決定去一下笠原May裡。

  我像往常那樣站在胡同宮脅家的後面等笠原May出現,但左等右等也不露頭。我靠著籬笆,含著檸檬糖,望著石雕鳥,想著間宮中尉的信。如此一來二去四下漸漸黑了下來。我已差不多等了30分鐘,只好作罷。大概笠原May去了外面哪裡。

  我重新順胡同回到自家房後,翻牆進屋。家中靜悄悄鋪滿夏日藍幽幽的夕暉。加納克裡他在裡面。一陣錯覺襲來,以為自己在做夢,然而是現實的持續。房間仍微微蕩漾著我倒的花露水味兒。加納克裡他坐在沙發上,雙手置於膝部。我走近她也凝然不動,仿佛時間在她身上停止了。我打開房間燈,在對面椅子坐下。

  「門沒鎖,」加納克裡他說,「就擅自送來了。」

  「沒關係,進就進來,我出門時一般都不上鎖的。」

  加納克裡他身穿花邊白襯衫,翩翩然的淡紫色裙子,耳上一對大大的耳環。左腕套著兩支手閾。手閾使我心裡一震。因為形狀幾乎同我夢見的毫無二致。髮型和化妝一如往常。頭髮仍像從美容院出來直奔這裡似地用髮膠固定得齊齊整整。

  「時間不多,」加納克裡他說,「要趕快回去,但有件事怎麼也得跟您說。今天見了我姐姐和綿谷升先生了吧?」

  「不過話不投機。」我說。

  「那,可有什麼想問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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