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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繼續說下去:「聽著,我完全清楚你實際是怎樣一個人物。你說我像什麼垃圾什麼石碴,以為只要自己有意即可不費吹灰之力把我打癟砸爛。然而事情沒那麼容易。我之於你,以你的價值觀衡量也許真個如垃圾如石殖。但並沒有你想的那麼愚昧。我清楚地知道你那張對著電視對著公共的滑溜溜的假面具下面是什麼貨色,知道個中秘密。久美子知道,我也知道。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將假面具撕開,讓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也許花些時間,但我可以做到。我這人或許一文不值,可至少不是沙囊,而是個活人。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點你最好牢記別忘!」

  綿穀升一聲不吭,以無表情的面孔定定看著我。面孔嚴然懸在空中的一塊石頭。我所說的幾乎全是虛張聲勢。我根本不曉得綿穀升的什麼秘密。其中應有某種嚴重扭曲的東西我固然想像得出,而具體是何物則無由得知。但我似乎說中了什麼,我可以真切地從其瞼上察覺出他內心的震撼。綿穀升沒有像平日在電視討論會上那樣對我的發言或冷嘲熱諷或吹毛求疵或巧妙地乘機反駁。他差不多紋絲不動,死死地默然不語。

  繼而,綿穀升面部開始約略出現奇妙的變化:一點點變紅,且紅得不可思議,幾處紅得不可再紅,幾處沒得不可再減,其餘部位則莫名其妙白裡泛青。這令我聯想起多種落葉樹和常青樹肆意交織因而色彩一片斑斕的暮秋山林。

  不久,綿穀升默默離座,從衣袋掏出太陽鏡戴上。臉色仍那麼離奇地一片斑斕。那斑斕說不定在他臉上永遠定居下去。加納馬爾他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兀自坐在那裡。我佯裝不知。看樣子,綿谷升想向我說什麼,但終歸轉念作罷。他悄然離桌消失。

  綿穀升走後,我和加納馬爾他好一會沒開口。我極端地累。男傳走來問我換杯咖啡如何,我說不必了。加納馬爾他把桌上的紅帽拿在手上,盯視兩三分鐘,放在身旁椅子上。

  目中一股苦味。我喝口杯裡的水,想把苦味沖掉,但無濟於事。

  片刻,加納馬爾地開口了:「情緒這東西,有時是需要向外釋放的。不然會在體內沉澱下來。想說的傾吐一空,心裡暢快了吧?」

  「夠多少?。」我說,「但什麼也沒解決,什麼也沒完結。」

  「您是不喜歡綿谷升先生吧?」

  「跟這小子說話,每次都搞得我失魂落魄,周圍無論什麼都顯得虛無縹緲,大凡眼睛看到的,全都好像沒了形體。而自己又很難用語言準確述說何以如此。由於這個緣故,我往往說出不應是我說的話,做出不應是我做的事,事後心裡窩囊得不行。如能再不同這小子見面,實在謝天謝地。」

  加納馬爾他連連搖頭:「遺憾的是,往後您恐怕要和綿谷升先生見面不止一次。這是不可回避的。」

  想必如她所言。同此人怕是很難一刀兩斷。

  我拿過桌面上的杯,又喝了口水。那股不好的味道不知從何而來。

  「不過有一點我想問問:在這件事上,你是站在哪一邊的呢?綿穀升那邊,還是我這邊?」我這樣向加納馬爾他問道。

  加納馬爾他兩肘支在桌面,雙手合在臉前。「哪邊也不妨。」她說,「因為這裡沒有可稱為『邊』的東西。不存在那種東西。不屬￿分上下、有左右、分表裡那類問題,岡田先生。」

  「活像說禪。以思維方式而言自然有趣,但這本身等於什麼也沒說。」

  她點下頭,把合在臉前的雙手約拉開5釐米,角度稍稍斜向我這邊。手的形狀很好看。「不錯,我說的是叫人摸不著頭腦,你生氣也理所當然。問題是我現在即便告訴你什麼,現實中恐也毫無用處。不但無用,還可能弄巧成拙。這件事,只能以你自身的力以你自己的手取勝。」

  「野生王國。」我微笑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正是,」加納馬爾他說,「完全如此。」言畢,簡直像回收什麼人遺物似地輕輕抓起手袋,戴上紅塑料帽。而一戴帽,加納馬爾他便漾出時間就此告一段落那樣不可思議的氛圍。

  加納馬爾他離去後,我半想不想地一個人久坐不動。因為起身也全然想不出該去哪裡。但又不能永遠在此呆坐下去。大約二十分鐘後,我付罷三個人的賬款走出咖啡屋。兩人終歸誰也沒付帳。

  第16章 失卻的寵倖意識娼婦

  回家窺看信箱,裡面一封厚厚的信。間宮中尉來的。信封照例是一手考究的毛筆字,黑黑地寫著我的姓名住址。我先換衣服去浴室洗把臉,進廚房喝兩杯冷水,喘口氣,然後剪開信封。

  薄薄的信箋上,間官中尉用自來水筆滿滿寫著小字。一共怕有10張。我啪啪啦啦翻了翻,又裝回信封。要讀這麼長的信是有點太累了,也沒了注意力。眼睛從一行行親筆字大致一掃,竟憂憤一群奇形怪狀的藍色小爬蟲。且腦袋裡再次微微迴響綿穀升的語聲。

  我躺在按發上,不思不想合起眼睛。所謂不思不想,對此時的我來說並非什麼難事,只消對各種事情各想一點,各想一點之後直接棄置空中即可達此目的。

  決心閱讀間宮中尉的來信,已是傍晚快5點的事了。我靠柱坐在簷廊,從信封取出信箋。

  第一張滿紙是時令寒暄和對日前來訪的謝意,以及坐了那麼長時間說了那麼多廢話等一大堆道歉文字。間官中尉這人極其注重禮節,畢竟是從禮節占日常生活很重要一部分那一時代活過來的。這部分我一眼帶過,轉入下頁。

  「開場白過於冗長,尚希見諒,」間宮中尉寫道,「這次所以不揣冒昧不顧打擾給您寫這封信,目的在於想請您理解我日前所說的那些,既非無中生有,也不是老年人添枝加葉的舊話重提,而是每個細節都無不確鑿無誤的事實。如您所知,戰爭已過去很多歲月了,記憶這東西也自然隨之變質。猶如人將變老,記憶和情思亦會老化。然而其中有的情思是絕不至於老化的,有的記憶是絕不至於褪色的。

  「直至現今現在,除了您我還沒對任何人提起這段往事。在世間大多數人聽來,我的這段往事也許帶有荒唐無稽胡編亂造意味。因為多數人總是將自己理解範圍以外的事物統統作為不合情理作為無考慮價值的東西嗤之以鼻以至抹殺。甚至作為我,也但願這段往事純屬荒唐無稽的胡編亂造,但願那是自己的誤會或僅僅是臆想是夢幻。我所以苟且活至今日,便是因為總是這樣地一廂情願。我三番五次地試圖說服自己,告訴自己那是想入非非是某種誤會。可是每當我力圖將這段記憶強行推入黑暗之時,它卻一次比一次更頑強更鮮明地捲土重來。進而猶癌細胞一般在我的意識中紮根並深深侵蝕我的肌體。

  「至今我也能歷歷如昨地記起每一個細節。甚至可以抓把沙草嗅其氣味,可以想出天空浮雲的形狀,可以在臉頰感覺出挾帶沙塵的幹風。對我來說,其後自己身上發生的種種事情倒近乎似夢非夢的荒誕臆想。

  「堪可稱為我自身屬物那樣的人生莖幹,早已僵凍和焚毀在無邊無際無遮無攔的外蒙荒原之中。那以後我越過國境線在同攻來的蘇軍坦克部隊展開的座戰中失去一隻手臂,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收容所裡飽嘗了超出想像的艱辛,回國後作為一名高中社會課教員供職三十余載。之後躬耕田城,孤身至今。然這些歲月于我竟如一幕幕幻景。這些歲月既是歲月又不是歲月。我的記憶總是瞬間跨越這些徒具形骸的歲月而直返呼倫貝爾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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