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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第15章 下流島上的下流猴

  綿穀升的話、下流島上的下流猴

  到了咖啡屋,儘管距約定時間尚有十幾分鐘,綿穀升和加納馬爾他早已在座位上等我了。正是午飯時間,咖啡屋裡擁擠混雜,但我一眼就看出了加納馬爾他。天氣晴好的夏日午後戴一頂紅塑料帽的人,這世上可謂為數不多。倘若她不是收集有好幾頂同一式樣和顏色的塑料帽,那應該同第一次見面時的是同一頂。打扮也一如上次,颯爽而不失品位。白色的短袖麻質夾克村,裡面是圓領布襯衣。夾克和襯衣都雪白雪白的,無一道招痕。沒有飾物,沒有化妝。唯獨紅塑料帽與這裝束無論氣氛還是質地抑或其他什麼全都格格不入。我落座後,她迫不及待摘下帽子置於桌面。帽旁放有黃色的手袋。她要的大約是奎寧水樣的飲料,仍舊一口未動,飲料在細細高高的平底杯裡渾身不自在似地徒然泛著小泡。

  綿谷升戴一副綠色太陽鏡。我落座後他即摘下,拿在手上盯視鏡片,俄爾戴回。身上是藏青色棉質長褲棉質夾克,裡面套一件白色港衫,新得嚴然剛出廠。面前放了一杯加冰紅茶,也幾乎沒有碰過。

  我點罷咖啡,喝口冷水。

  一時間誰也沒開口。綿谷升仿佛連我的到來也沒注意到。為確認自己並非透明體,我將手掌數次伸向桌面數次抽回。片刻,男侍走來在我前面放了咖啡杯,從壺裡注入咖啡。男詩走後,加納馬爾他像試麥克風似地低聲清了清嗓子,但一音未發。

  首先開口的是綿穀升。「時間不多,盡可能簡潔地坦率地說好了。」他說。初看上去他像在對著桌子正中間的不銹鋼冰筒說話,但其發話對象顯然非我莫屬、他是姑且利用介於二者中間位置的冰筒。

  「你要簡潔地坦率地說什麼?」我坦率地問。

  綿穀升這回總算摘下太陽鏡在桌面折好,之後注視我的臉。最後一次見他已是三年前的事了,但現在這麼坐在一起竟全無闊別之感。想必因為我不時在電視雜誌看到這副尊容的緣故。某種信息的存在,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希求也罷不希求也罷,反正就是要如煙如霧地鑽進你的意識你的眼睛。

  不過面對面認真看去,發覺這三年時間裡他面部印象已有相當變化。以前那種粘粘糊糊的類似無可言狀的淤泥樣的貨色已被他打入深宮,而代之以瀟灑而富於技巧性的什麼物件。一言以蔽之,綿穀升業已弄到一副更為洗練更為時髦的假面具。它的確製作精良,喻為一層新的皮膚亦未嘗不可。但無論那是假面具也好皮膚也好,我——就連我——都不能不承認其中有一種大約可稱為扭力的風采。我不由感歎,簡直是在看電視畫面。他像在電視熒屏上那樣說話,像在電視熒屏上那樣動作。我覺得我與他之間無時不隔著一層玻璃。我在這邊,他在那邊。

  「關於說什麼,你恐怕也心中有數——久美子的事!」綿穀升道,「也就是你們今後何去何從,你和久美子。」

  「這何去何從,具體說是怎麼一碼事呢?」我拿起咖啡杯,喂了一口。

  綿穀升以近乎不可思議的無表情眼神盯住我:「怎麼一碼事?你也不至於就這樣長此以往吧?久美子另找個男人走了,剩你光身一個了,就這碼事嘛。這對誰都無益處。」

  「找了個男人?」我問。

  「喂喂喂,等等清等等,」加納馬爾他此時插嘴進來,「事情總有個順序,二位還是請按順序說吧!」

  「我不明白,本來就沒什麼順序可言,不是嗎?」綿谷升冷冷地說道,「到底哪裡存在順序呢?」

  「讓他先說好了,」我對加納馬爾他道,「然後大家再適當排順序不遲——假如有那玩藝兒的話。」

  加納馬爾他輕咬嘴唇看一會我的臉,微微點下頭。「也罷,那就先請綿谷升先生講吧。」

  「久美子除你另有個男人,並和那男人一道出走了。這已毋庸置疑。這樣,你們的婚姻再持續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對吧?所幸沒有孩子,鑒於諸般緣由亦無交涉精神賠償費的必要,解決倒也容易,只消脫離戶籍即可。在律師準備好的文件上簽字蓋章就算完事。出於慎重我還要告訴你:我所講的,也是綿穀家最後的意見。」

  我合攏雙臂,就其所言略加思索。「有若干疑點想問。第一,你何以曉得久美子另有男人呢?」

  「從久美子口裡直接聽來的。」綿穀升回答。

  我不知如何應對,雙手置於桌面默然良久。久美子居然向綿穀升公開這種個人秘密,未免有些費解。

  「大約一周前的事了,久美子打電話給我,說有事要談。」綿穀升道,「於是我們見面談。久美子明確告訴我她有交往中的男人。」

  我好久沒吸煙了想吸支煙。當然哪裡都沒煙可吸。便代之喝口咖啡,爾後把杯放回托碟,「咪唧」,聲音又響又脆。

  「因而久美子出走了。」他說。

  「明白了。」我說,「既然你這麼說,想必就是這樣。久美子有了情人,並就此找你商量,對吧?我固然還難相信,不過很難設想你會為此特意向我說謊。」

  「當然沒說什麼謊。」綿穀升道,嘴角甚至漾出一絲笑意。

  「那麼,你要說的就結束嘍?久美子跟男人走了,要我同意離婚?」

  綿穀升像節約能源似地微微點下頭:「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當初就不贊成久美子同你結婚。之所以沒積極反對,是因為事不關己。如今想來,不無後悔未堅持己見。」說著,他喝口水,把杯子靜靜放回桌面,繼續下文:「自第一次見面時起,我就對你這個人不懷任何希望,認為你這個人身上根本就不存在成就一樁事業或把自身鍛煉成為有用之才的積極向上的因素。自己原本不發光,又不能使別人發光。你的所作所為無一不將半途而廢,終歸一事無成。事實恰恰如此。你們結婚六年過去了。這期間你到底幹了什麼?什麼也沒幹,對吧?六年時間裡你唯一幹的就是把工作丟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顛三倒四。眼下你既無工作,又沒有想做什麼的計劃。一句話,你腦袋裡幾乎全是垃圾和石碴。

  「我至今還不理解久美子為什麼和你結合一起。也許她對你腦袋裡裝的垃圾和石碴樣的玩藝兒發生了興趣。然而歸根結底垃圾總是垃圾,石碴總是石碴。一句話,一開始就屬陰差陽錯。誠然,久美子也存在問題。她由於種種情況自小性格就多少有點乖戾。唯其如此,才被你一時吸引,我想。但這個也已告終。總之事已至此,還是速戰速決為好。久美子的事由我和家父考慮,你不必再插手。久美子在哪也不必找。這已不屬￿你的問題。你出頭只能使事情複雜化。你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開始適合於你的人生好了!這對雙方都有利。」

  為表示話已結束,綿穀升喝乾杯裡剩的水,又叫男侍續上。

  「此外沒什麼想說的了?」我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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