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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忘掉!」她說。卻又不是加納克裡他的語聲。「全都忘得一乾二淨——像睡覺,像做夢,像倒在暖融融的泥沼中。我們都是從暖泥中來的,當然還要返回。」這是電話女郎的聲音。騎在我身上正同我交歡的是那個謎一樣的電話女郎。她也身穿久美子連衣裙,在我迷迷糊糊時間裡將加納克裡他取而代之。我想說什麼。又不知說什麼。反正我想說什麼。但我思緒亂作一團,出聲不得。嘴裡出來的,只是一塊塊熱的氣體。我毅然睜開眼睛,我要弄清我身上女郎的面孔。然而房間過於黑暗。女郎再不言語,她那綿軟的肉將我包攏起來,輕輕加壓,渾如自行其是的活物。我聽她背後傳來圓形門拉手轉動的聲響。錯覺亦未可知。黑暗中一道白光凜然一閃。或許是桌上冰筒反射走廊的燈光,也可能是鋒利刀具的一晃。我的思維能力已經癱瘓。旋即一瀉而出。

  我開淋浴沖罷身體,手洗沾了精液的內褲。我暗暗叫苦。何苦偏在這焦頭爛額的時刻來什麼遺精呢!我重新換上衣服,重新坐在簷廊打量庭院。太陽光在密密匝匝的綠明裡躲躲閃閃地跳耀。一連幾天的雨,使得鮮綠鮮綠的雜草到處一陣瘋長,給院子投下頹廢與停滯的微妙陰輟。加納

  克裡他也不是個玩藝兒!不長期間竟使我遺精兩次,兩次對象都是這加納克裡他。而我想同其困覺的念頭原本一次也沒有過的,哪怕一閃之念。然而我總是在那房間同她雲雨。不知何以如此。中途同加納克裡他換班的那個電話女郎又究竟是誰呢?女郎認得我。還說我也認得她。我開始逐個回想迄今為止同自己有性關係的對象。但電話女郎不屬其中任何一個。儘管這樣,我心裡仍有不盡釋然之處。這使我浮躁不安。似乎某個記憶想從我腦海中顯露頭角。我可以感覺到什麼東西正蠢蠢欲動。只消一個啟示即可。只消拉出那條線,一切即可迎刃而解。我正等其開解。問題是我無法找到那條線。稍頃,我放棄了思索。

  「全都忘得一乾二淨——像睡覺,像做夢,像倒在暖融融的泥沼中。我們都是從暖泥中來的,當然還要返回。」

  直到6點也沒等著一個電話。只是笠原May來了。她說想嘗嘗啤酒,我從冰箱裡取出冰鎮的,兩人對半喝著。又覺得餓,把火腿和葛筍挾在麵包裡吃起來。看見我吃,笠原May也提出想吃同樣的東西。我給她如法炮製一個,兩人默默吃三明治喝啤酒。

  我不時瞥一眼掛鐘。「這屋裡沒電視?」笠原May問。

  「沒電視。」我說。笠原May輕輕咬了下唇邊,說:「我就多少有這感覺,覺得這房子裡可能沒電視。討厭電視?」

  「也不特別討厭,只是沒有也沒什麼不便。」笠原May就此沉吟一會兒。

  「你結婚幾年了?」

  「六年。」我說。「就是說一直沒電視過了六年?」

  「是啊。一開始沒有買電視的余錢,後來過慣了沒電視的生活。靜,不壞。」

  「肯定很幸福是吧?」

  「何以見得?」

  笠原May皺下眉,說:「我沒電視一天都活不了嘛!」

  「因為不幸?」簽原May沒有回答。「可久美子阿姨不回家了,所以你已經不那麼幸福。」我點頭喝口啤酒,說:「是那麼回事吧。」她銜支煙,以訓練有素的手勢擦火柴點燃。「噯,希望你怎麼想怎麼說,覺得我醜是嗎?」我放下啤酒杯,重新端詳笠原May長相。原本一邊同她說話一邊怔怔想別的事來著。她穿一件鬆鬆垮垮的開胸式黑色短袖衫,眼睛稍一下移,即可瞧見那小小隆起的富有少女韻味的乳房上半部。

  「你半點也不醜,的確不醜。為什麼特意問這個呢?」

  「跟我交往的男孩常這麼說來著:你真個是醜小鴨,胸都鼓不起來。」

  「就是騎摩托出事的那個男孩?」

  「嗯。」我望著煙從笠原May目中徐徐吐出。「那個年紀的男孩總好那麼說話。因為沒有辦法恰如其分地表達自己的心情,就故意說出或做出根本不著邊際的事,無謂地傷害別人,抑或傷害自己。反正你丁點兒不醜,我認為非常可愛,不騙你也不是恭維你。」

  笠原May就我的話沉思好一會兒。她把煙灰彈進啤酒罐。「太太長得漂亮?」

  「怎麼說呢,我不大清楚。有人那麼說,有人不那麼說。屬￿喜好問題。」笠原May「晤」一聲,用指甲尖百無聊賴似地「嗑嗑」敲了幾下玻璃杯。

  「對了,你那個摩托男友怎麼了?再不見他了?」我詢問。

  「再也不見。」笠原May說。她用手指輕輕按了下左眼旁邊的傷疤,「再也不會見他了,百分之二百,賭右腳趾都行。不過現在懶得談那個。怎麼說好呢,有的話一出口聽起來就像謊言是吧?不知這個你懂不懂?」

  「我想我懂。」說著,我不經意瞥一眼電話。電話在桌子上裹著沉默的外衣,活像裝出無生物樣子伏在那裡靜等獵物通過的深海動物。

  「暖,擰發條鳥,遲早我會跟你講那男孩的事,等我想講的時候。現在不成,一點兒都沒那個情緒。」隨後她看了眼表,「懊,該回家了。謝謝你的啤酒。」我把笠原May送至院牆那裡。一輪接近圓滿的明月把粗粗的光粒子瀉到地面。看見滿月,我想起久美子月經期將近。不過歸根結底,或許那已經同我不相干了。如此一想,一股猶如自己體內充滿未知液體的奇異感觸朝我襲來。那大約類似某種悲涼。

  笠原May手扶院牆看著我說:「擰發條鳥,你還喜歡久美子阿姨吧?」

  「我想是的。」

  「即使太太有了情人跟情人一起跑了你也喜歡?要是太太說還想回到你這裡,你仍可能接受?」我歎息一聲,「這問題複雜啊。只能果真那樣時再考慮了。」

  「或許我多嘴,」笠原May輕咂下舌頭,「你可別生氣。我純粹是單想瞭解一下太太突然離家出走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哩。」

  「沒生什麼氣。」說罷,我又抬頭眼望月亮。

  「那,打起精神,擰發條鳥!但願太太回來,一切一帆風順。」言畢,笠原May驚人輕捷地翻過院牆,消失在夏日的夜色中。

  笠原May走後,我又變得形單影隻。我坐在簷廊裡,思索笠原May的提問。假如久美子有了情人同其一道出走,我難道還能重新接受她嗎?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也有一大堆不明白的事。

  突然,電話鈴響了。我幾乎條件反射地伸手拿起聽筒。「喂喂,」女子的聲音,是加納馬爾他。「我是加納馬爾他,屢屢電話打擾,十分抱歉。是這樣,明天您可有什麼安排嗎?」

  什麼安排也沒有,我說。我沒有什麼好安排的,總之。

  「那麼,如果可以,我想明天中午時分見您一下。」

  「同久美子的事有什麼關係嗎?」

  「有那樣的可能性。」加納馬爾他字斟句酌地說,「綿谷升先生恐怕也將在座。」聽到這裡,聽筒險些脫手掉下。「就是說,我們三人一起聚會?」

  「大約是那樣的。」加納馬爾他說,「眼下需要那樣做。電話中很難說得具體。」

  「明白了,可以的。」我說。「那麼,1點鐘還在上次碰頭的老地方如何?品川太平洋賓館的咖啡屋。」

  1點鐘在品川太平洋賓館的咖啡屋,我複誦一遍,放下電話。10點笠原May打來電話。沒有什麼事,只是說想找人聊聊。兩人聊了一會不鹹不淡的話。最後她問:「噯,擰發條鳥,後來可有什麼好消息?」

  「好消息沒有,」我回答,「一個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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