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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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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拖著身子從地面撐起,好歹靠上井壁。身體一動,肩和腳簡直疼得像被紮進許多根粗針。一時間裡我覺得似乎每呼吸一次身體都有可能嘩啦啦解體。一摸肩,那裡又熱又腫。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忽然,某一時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太陽光竟如有神指點一般颯然瀉入井內。霎時間我看清了周圍所有的東西。井內流光溢彩,簡直是光的洪流。面對這劈頭蓋腦的光明,我幾乎透不過氣來。黑暗和陰冷一瞬間被驅逐一空。溫暖的陽光深情地擁攬我的裸體,就連疼痛也像在接受陽光的祝福。身旁有小動物的骨頭,白刷刷的骨同樣沐浴著溫暖的陽光。陽光中,這不吉利的骨頭也成了自己親切的夥伴。我可以看清包圍著我的石壁了。置身于陽光的時間裡,我甚至忘卻了恐怖、疼痛以至絕望,只顧目瞪口呆地坐在輝煌的光芒中。可惜好景不長,稍頃,陽光如來時一般倏然逝去,深重的黑暗重新壓來。時間的確短暫,以分計算我想至多十秒或十五秒。太陽光所以直上直下射入深深的井底,大概是由於角度的關係,一天之中僅有一次。在我尚未弄清所以然之後,光的洪流已倏然遠逝。 「陽光的消失,使我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我想動下身體都無能為力。沒吃沒喝。一絲不掛。悠長的下午過去了,夜晚隨之降臨。身體渴求睡眠,而寒冷卻好像無數針尖猛刺我的身體。恍惚中生命之芯仿佛在變僵變硬而步步走向死亡。朝上看去,頭頂有凍僵似的星星,數量多得可怕。我凝神仰望星斗緩慢的移動,拒此我可以確切知道時間仍在流逝。我打了個瞌睡。凍醒痛醒。又打了個瞌睡。又一次醒來。 「不久,早晨來臨。歷歷在目的星星從圓形井口漸漸模糊下去,淡淡的晨光圓圓地浮現出來。天亮後星星也沒消失,模糊雖然模糊,但總是守侯在那裡。我舔著壁石的晨露滋潤乾渴的喉頭,作為量當然少得可憐,但對我已是天之恩賜了。想來,我至少整整一天沒喝水沒吃東西了,卻又絲毫覺不出食欲這玩意兒。 「我一動不動地待在井底,此外別無他能,甚至思考什麼都無從談起。我那時的絕望和孤獨便是那樣地深重。我什麼也不做,什麼也步想,一味靜坐不動。但我在無意識之中期待著那道光束,那道一天之中僅有一瞬間直瀉入井底、亮得眼前發黑的光束。從物理上說,陽光成直角射於地表是在太陽位於最高空的時候,因此應是正午時分。我一心盼望光的到來,因為此外無任何可期盼的東西。 「那以後又過了很多時間。不覺之間我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當我意識到什麼猛然睜眼時,光已在那裡了。我知道自己再次籠罩在壓倒一切的光芒中。我幾乎下意識地大大張開雙手迎接這片陽光。它比第一次強烈得多,也比第一次持續時間長,至少感覺上是這樣。陽光中我淚水漣漣而下,仿佛全身液體都化為淚水從眼中傾流一空,甚至覺得身體本身也融為液體就勢流幹流盡。在這輝煌的祝福中我想死又何妨。實際上我也想死去。此時此刻,似乎這裡的一切都渾然融為一體,無可抗拒的一體感。是的,人生真正的意義就在這僅僅持續十幾秒的光照中。我應該在此就這樣一死了之。 「然而光照還是毫不留戀地離去了。意識到時,我仍勃然一身留在這淒慘慘的井中,一如前次。黑暗與陰冷牢牢鉗著我,就像在告訴我那光照壓根兒就不存在。接下去很長時間我一動不動蹲在那裡。臉讓淚水濕得一塌糊塗。整個人就像被一股巨力徹底摧毀了,我想不成什麼更做不成什麼,連自身的存在都感覺不出,仿佛成一無所有的空房間一般的腦袋中,他預言我不會死在中國大陸。在這光照來而複去的現在,我可以對他的預言確信無疑了。因為在這應該死的地方應該死的時間裡我未能死。我不是不死在這裡,而是不能死在這裡。明白嗎?我就這樣錯過了得天獨厚的寵倖。」 說到這裡,間宮中尉覷了眼表。 「如您所見,我現在就在這裡坐著。」他靜靜地說,像要抖去肉眼看不見的記憶絲線似地搖了搖頭。「一如本田先生所說,我沒死在中國大陸,四人中我又活得最長。」 我點點頭。 「對不起,話說得長了。一個沒有死成的老人的往事,聽得不耐煩了吧!」說罷,間宮中尉在沙發上正襟端坐,「再嘮叨下去,怕要趕不上新幹線列車了。」 「等等,請等等,」我慌忙道,「請別就此打住,那以後到底怎麼樣子?我很想聽聽下文。」 間宮中尉看了一會我的臉。 「這樣好嗎?我真的沒時間了,和我一起走去汽車站可以麼?估計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話簡單講完。」 我和間宮中尉一齊出門,朝汽車站走去。 「第三天早上我被本田伍長救了出來。我們被捕的那天夜裡,他覺察到蒙古兵要來,便一人溜出帳篷一直躲在什麼地方。那時他從皮包裡取出了山本的文件。畢竟對我們來說頭等優先事項是不使文件落入敵手,無論付出怎樣的犧牲。或許你要問既然知道蒙古兵要來,那為什麼不叫醒我們一起跑呢?為什麼自己一個人溜走呢?問題是即使那樣我們也根本逃脫不掉。因為他們知道我們在哪裡,那裡是他們的地盤,人數和裝備也都占上風。他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找到我們,把我們一網打盡,拿走文件。就是說,在那樣的情況下需要他單獨逃生。本田伍長的行為在戰場上顯然是臨陣脫逃,但在執行那種特殊任務時,隨機應變是再重要不過的。 「他目睹了俄國人他們前來並整個活剝山本皮的情形,也看見了我給蒙古兵帶走。但沒有了馬,無法立即尾隨而來,只能步行。本田伍長挖出埋在土裡的武器,再把文件埋在那裡,然後追趕我們。說起來簡單,實際上他趕到井邊十分不易,因為他連我們去哪個方向都不曉得。」 「本田先生是怎麼找到井的呢?」我詢問。 「我也不清楚,他從沒就此多說什麼。總之他就是知道,我想。找到我,他撕開衣服搓成長繩,想方法把幾乎失去知覺的我從井底拉了上來,又不知從哪裡尋來一匹馬,馱我翻過山丘,渡河,一直領到滿軍監視所。在那裡我得到治療,又被送上司令部派來的卡車拉到海拉爾醫院。」 「文件或信件的到底怎麼樣了?」 「想必仍然躺在哈拉哈河附近的沙土裡。我和本田伍長沒工夫挖它,也沒任何理由非去挖不可。我們得出的結論是:權當那東西壓根兒就不存在好了。上級審查時我們統一口徑,都說沒有聽說什麼文件,因我們覺得若不那樣說,很可能被追究未帶回文件的責任。以治療的名義,我們在嚴格監視下被隔離在兩個病室,每天都接受審查。來了好幾名高級軍官,不得不三番五次重複同樣的話。他們的提問詳盡而狡黠,但他們好像相信了我倆的話。我毫無保留地述說了我的經歷,惟獨小心地避開文件一點。他們把我說的整理成文,交待我說此次行動屬機密事項,軍隊不存正式記錄,因此一切情況不得外傳,一旦得知外傳,必定嚴懲不貸。兩個星期後,我被放回原部門,本田先生想必也返回了原來的部隊。」 「還一點不大明白,本田先生為什麼從那個部隊被特意叫出來呢?」我問。 「這點本田先生也沒對我說什麼。估計他被禁止提及此事,或者認為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為好。但我從他話中推想山本那個人同本田先生之間有某種個人關係,而且可能是有關他特異功能方面的。因為陸軍設有專門研究那類特異功能的部門,從全國搜集具有某種特異神通和特殊精神能量的人,進行各種各樣的實驗,這我也聽說過,料想本田先生是因此同山本相識的。再說如果實際上他不具有那方面的能力,也不可能找到我的位置並把我準確地領到滿軍監視所。那可是在一無地圖二無指南針的情況下毫不遲疑地徑直趕到那裡的,在常識上可說是無法想像的。我是地圖專家,那一類地理大體上知曉,然而即便是我也絕對做不到。大概山本指望的也就是本田先生的這種能力。」 我們走到汽車站等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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