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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當然現在仍有謎沒解開。」間宮中尉說,「我至今還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在那裡同我們接頭的蒙古軍官到底是誰?假如我們把文件帶回司令部情況又將如何?為什麼山本沒有把我們甩在哈拉哈河右岸而獨自過河?那樣他行動上理應容易得多。說不頂他原本打算把我們留作蒙軍餌料而一人逃命來著,而客觀上這是可行的。或許本田伍長一開始便看透了這點,所以才對山本見死不救的。

  「不管怎樣,我和本田先生自那以來很長時期都一次也沒見面。我們兩人一到海拉爾就馬上被隔離開來,禁止見面和交談。我很想最後說一句感謝話都沒能說上。就這樣,他在偌門坎戰役中負傷被送回國內,我留在滿洲直到戰爭結束,之後被押往西伯利亞。我得知他的住址,已是從西伯利亞回國幾年以後的事了。那以來我們見過幾次面,偶爾通通信,但本田先生似乎有意避開哈拉哈河那件事,我也不是很想提起,因為對我們兩人來說,那件事情實在過於重大。我們通過就此緘口不語而得以共同擁有了那段經歷,明白嗎?

  「話是說長了,但我最終想告訴您的是:我真正的人生或許早已結束在外蒙沙漠那口深井裡了。我覺得自己生命的內核業已在井底那一天僅射進十秒或十五秒的強烈光束中焚毀一盡。那光束對我便是神秘到了那般程度。很難理解為什麼。總之如實說來,從那以後我無論目睹什麼經歷什麼,內心都全然不為所動。就連面對蘇軍大型坦克部隊,就連是失去左臂,就連身陷地獄般的西伯利亞收容所的時候,我也處於某種無感覺之中。說來奇怪,那些對於我已怎麼都無所謂了。我身上的什麼早已死掉。或許如我當時所感覺的那樣,我本應在那束光照中死去,無聲無形地一死了之。那是我的死期。然而不出本田所料,我沒有死在那裡或者該說是沒有死成。

  「我在失去左臂和十二年寶貴光陰之後返回了日本。回到廣島時,父母和妹妹已不在人世。妹妹被徵用在廣島市內一座工廠做工時碰上扔原子彈死了。父親當時偏巧去看望妹妹也沒了命。母親受不住精神打擊臥床不起,於一九四七年去世。前邊已經說過,我以為算是私下同我訂婚的女子已跟別的男人結了婚,有了兩個孩子。墓地裡有我的墓。我什麼也沒剩下,自己本身也好像整個兒成了空殼。我不該返回這裡的,我想。那以後直到今天,我記不清自己是怎樣活過來的。我當了社會科教師,在高中教地理和歷史,但在真正意義上我並沒有活著,我只是一個個完成分配給我的現實任務而已。我沒有一個堪稱朋友的人,同學生之間也不存在感情紐帶。我不愛任何人,已不懂得愛上一個人是怎麼回事。每當閉上眼睛,被活活剝皮的山本就浮現出來,也夢見了好幾次。山本在我的夢境中不知被剝了多少次皮,每次都變成血肉模糊的塊體,我可以真切地聽到山本淒絕的悲鳴。我還不止一次夢見自己在井底活著腐朽下去,有時甚至以為那個是真正的現實,而眼下日復一日的人生倒是夢幻。

  「本田先生在哈拉哈河畔說我不會死在中國大陸的時候,聽得我很是欣喜。信不信是另一回事,當時的我哪怕一根稻草也恨不得抓住不放。或許本田先生察覺出了這點,為了安慰我才那樣講的。然而現實中並不存在什麼欣喜。返回日本以後,我終究像空殼一樣活著。而成為空殼,即使長命百歲也算不得真活。淪為空殼的心和淪為空殼的肉體所產生的,無非是空殼人生罷了。我想請您理解的,實際上只此一點。」

  「那麼說,您回國一次也沒結過婚?」我問。

  「當然。」間宮中尉回答,「沒妻子,沒有父母兄弟,徹底孤身一個。」

  我略一遲疑問道:「您認為沒聽到本田先生那個預言倒好些是嗎?」

  間宮中尉默然良久,凝視著我道:「或許是那樣的。本田先生或許不該把它說出口,我或許也不該聽。正如本田先生當時所說,命運這東西大約是事後回頭看的,而不該預先知道。不過我想,時至如今怎麼都是一回事了。我只是在履行至今繼續存活這一職責而已。」

  公共汽車駛來。間宮中尉朝我深深一躬,道歉說占了我的時間。「這就告辭了。」間宮中尉說,「實在謝謝了。不管怎樣,算是把那個交給您了,這樣我也總算告一段落,可以放心回去了。」他用假手和右手熟練地取出硬幣,投入公共汽車收費箱。

  我站在那裡,凝眸看著汽車拐彎消失。車一消失,我頓時奇異得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是一個被丟在人地兩生的街頭的孩子所感受到的那種毫無著落的心情。

  我回到家,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開本田先生作為紀念留給我的包。費力剝去好幾層嚴嚴實實的包裝紙後,露出一個很結實的硬紙盒。是CuttySark送禮用的包裝盒,但從重量得知裡邊裝的不是威士忌。我打開盒,發現裡邊什麼也沒有。空空如也。本田先生留給我的,僅是個空盒。

  第13章 盡可能具體的文學裡的食欲

  把間官中尉送去公共汽車這天夜晚,久美子沒有回家。我一邊看書聽音樂一邊等她,等到時針轉過12點只好作罷,上床躺下。不覺之間開著燈睡了過去。醒來快早上6點了,窗外天光大亮。透過薄薄的窗簾傳來烏的鳴啦。身旁不見妻子。潔白的枕頭仍好端端鼓脹著,顯然夜間沒什麼人往上邊放過腦袋。床頭櫃上整齊疊放著昨天剛洗過的她的夏令睡衣。我洗的,我疊的。我關掉枕邊的燈,調整時間流程似地做了個深呼吸。

  我仍身穿睡衣在家中尋找一番。先進廚房,再望客廳,察看她的工作間,搜查浴室和廁所。為慎重起見連壁櫥也打開看了。然而哪裡也沒有久美子的影子。也許心不踏實的關係,家中看上去比平日冷清。好像我一個人在上躥下跳破壞這寂寂的和諧。

  無事可幹。我便去廚房往水壺灌了水,打開煤氣灶。水開後用來沖了咖啡,坐在餐桌旁喝著。然後用電烤箱烤了麵包,從冰箱拿出土豆色拉吃了。單獨吃早餐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想來,結婚到現在,我還一次也沒放棄過早餐。午餐不吃倒是常事,晚餐也有時作罷,、但早餐卻無論如何也未免過。這是一種默契,幾乎近於儀式。我們即使上床再晚,清晨也早早爬起,盡可能做正規些的早餐,慢慢悠悠吞食,除非時間不允許。

  但這天早上久美子不在座位上。我一個人默默喝咖啡,默默吃麵包。對面僅有一把無人坐的空椅。看著這椅,我想起昨天早上她身上的花露水,想像有可能蹭給她花露水的男人,想像久美子同那男人在床上擁作一團的光景,想像男人的手愛撫她裸體的場面,回想昨天早上為她拉連衣裙拉鍊時目睹的她那瓷瓶般光滑滑的背。

  不知何故,咖啡有一股香皂味兒。喝罷一口過不一會兒,口中便覺不是滋味。最初以為錯覺,但喝第二口後仍是一個味兒。我把林中的咖啡倒進洗碗地,換一個杯子斟上。一喝香皂味兒還是不退。何以有香皂味兒呢?我不得其解。壺洗得甚為仔細,水也不成問題。然而那毫無疑問是香皂水味兒或化妝水味兒。我把咖啡裡的咖啡傾倒一空,重新換水加溫,又覺得麻煩,半途而廢。隨後用咖啡杯接自來水,權當咖啡喝了。反正也不是特別想喝咖啡。

  等到9點30分,往她單位打電話,對接電話的女孩說麻煩找一下岡田久美子。女孩說岡田好像還沒來上班,我道謝放下電話。之後我開始打掃房間。平時心裡七上八下時我便總是這樣。舊報紙和雜誌收在一起用繩子捆了,廚房洗碗池和餐櫥徹底擦了,廁所和浴缸刷了,鏡子和窗玻璃用玻璃除垢器抹了,燈罩取下沖了,床單換下洗了,又鋪上新床單。

  11點時,我再次往久美子單位打電話。還是那個女孩接的,還是那句回答:「岡田還沒來上班呢。」她說。

  「今天不來了麼?」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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