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四三


  「儘管如此,我還是松了口氣,畢竟沒有在那裡被當場處死,尤其沒有像山本那樣被活活剝皮。事既如此,自然難逃一死,可我不願意死得那麼慘。而且不管怎麼說,至少我還這樣活著,這樣呼吸。如果對俄國軍官的話完全信以為真,那麼我不至於馬上遇害,離死尚有若時間,因而也就有了延長性命的可能性。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只能緊抓住不放。

  「之後,本田伍長那句奇妙的預言倏然掠過腦際:在此中國大陸我不會死。綁在馬鞍上的我,一邊任由沙漠的太陽火辣辣地曬著脊背,一邊反復回想他當時的表情、聲調的抑揚和語句的餘韻。我寧願打心眼裡相信他的話。是的,自己不會在這種地方乖乖送命,一定要逃離這裡活著踏上故鄉的土地棗我堅定地對自己說道。

  「往被走了兩三個小時,在一處有喇嘛教石塔的地方停下。這樣的石塔被稱為敖包,類似道祖神(日本立在岔路口或村邊山頂的小石像,據說可以保護行路人的安全),在沙漠中起著路標的重要作用。他們在敖包前跳下馬,解開我身上的繩索,兩個士兵從兩側架著我,把我帶到稍離開些的地方。我心想他們將在這裡弄死我。我被帶到的地方,地面開一口井,井圍著一米多高的石牆。他們讓我跪在井沿眼前,按著後頸讓我往裡看。並似乎很深,裡面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穿長筒靴的下級軍官拾來一個拳頭大小的石塊投進井裡,過一會兒『橐』地傳出一聲幹響。像是一口枯井,大約往昔發揮過沙漠水井的功能,後來由於地下水脈的移動而乾涸了。從石頭到達井底的時間來看,該有相當的深度。

  「下級軍官沖我不懷好意地一笑,旋即從腰帶皮套上拔出自動手槍,打開保險栓,『哢嚓』一聲子彈上膛,槍口對準我的腦袋。

  「但他久久沒有扣動扳機,轉而緩緩放下槍身,舉起左手指著我背後的井。我舔著乾巴巴的嘴唇靜靜地注視他的手槍。總之意思是說我可以從兩種命運中任選其一,一是當即由他開槍幹乾脆脆地死去,二是自己主動跳進井去。井很深,碰得不得當很可能碰死;否則,就將在黑暗的井底一點點坐以待毖。我終於明白過來,原來這就是俄國人說的機會。接著,下級軍官亮出現已歸他所有的山本那塊手錶,伸出五個手指,表示給我五秒鐘考慮時間。待他數到三時我腳一蹬石牆,猛地紮入井中。此外我別無選擇。我本想抓著井壁順壁下滑,但實際上我沒有那樣的時間。我抓了個空,直接跌落下去。

  「井是很深,感覺上身體接觸地面好像花了很長時間。當然事實上頂多幾秒鐘,絕對談不上『很長時間』。不過我確實記得在黑暗中跌落的過程裡想了許多許多。我想起了遙遠的故鄉,想起了僅在出征前親熱過一次的女子,想起了父親母親。我很感激我有個妹妹而不是弟弟。我在這裡死了,至少還有她留在父母身邊而不至於被抓去當兵。我想起了槲葉年糕,隨即身體摔在幹地上,刹那間人事不省,就好像身上所有的氣立時排泄一空。我的身體重重摔在了井底。

  「但我覺得摔得不省人事僅是一瞬間。蘇醒過來時,有什麼水點樣的東西濺在我身上。起始我以為下雨,但不是。是尿。一直向上望去,他們站在圓形井口輪流撒尿的身影猶如剪影般小小地浮現出來,在我眼裡恍若虛擬舞,簡直與戲毒產生的幻覺無異。然而那是現實。我佇立井底,他們朝我灑射實實在在的尿液。全部灑完之後,一個用手電筒往我身上照。有笑聲傳來。旋即一切都陷入深深的沉默。

  「好半天我臉貼在那裡紋絲不動,觀察他們是否返回。二十分鐘過去,三十分鐘也過去了(當然沒表,大致估計),他們沒有返回,大概撤離了。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留在了沙漠當中的井底。知道他們再不返回,我首先檢查自己身體如何。摸黑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是十分困難的事。我看不見自己的身體,無法用眼睛確認處於何種狀態,只能通過感覺來把握。問題是處於黑暗中弄不清自己此時此刻的感覺是否真的正確,甚至覺得自己好像被愚弄被欺騙了似的。委實是一種極為奇妙的感覺。

  「但我還是一點一點、慢而又慢地逐一把握了自己的處境。首先弄明白而且對我幸運之至的是:井底是較為柔軟的沙地。否則以井深來說我的大多數骨骼都應在觸地之際摔碎或摔斷才是。我深深地吸口長氣,開始試著啟動身體。先動了動手指。手指雖然有點莫可名狀,但總還能動。繼而我想從地面起身,可我無法支起自己的身體。我覺得所以的感覺都在我體內當然無存,意識好端端的,但意識和肉體各行其是,我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意願轉換為肉體的行動,無論我想做什麼。於是我放棄了努力,在黑暗中躺著不動。

  「我不知道自己靜止了多久,但感覺總算緩慢恢復過來。隨著感覺的恢復,疼痛也理所當然地找上身來。痛得相當厲害。腿怕是斷了,我思忖,肩也許脫臼,或不巧摔斷了。

  「於是我以原來的姿勢忍痛不動。淚水不知不覺順頰而下。淚來自疼痛,更來自絕望。一個人被孤零零地拋棄在世界盡頭處沙漠正中的深井裡,在一團漆黑中忍受劇痛的襲擊,這是何等孤獨何等絕望,我想你無論如何也是體會不到的。我甚至後悔沒讓那個下級軍官一槍打死。如果給忍打死,起碼我的死還有他們知道。而若死在這裡,那的的確確是孤單單的死,不為任何人知曉的無聲無息的死。

  「時而有風聲傳來。風掠過地面時在井口發出奇妙的聲音,仿佛遙遠世界裡女人的啜泣。那個遙遠世界與這個世界之間有一細孔相通相連,因而啜泣聲得以傳來這裡。但那聲音的傳來轉瞬即逝,過後我還是獨自留在深深的沉默與深深的黑暗中。

  「我忍著痛,用手輕輕觸摸周圍地面。井底平平的,面積不大,直徑有就一米六七。觸摸地面當中手突然碰到一個尖尖硬硬的東西,我驚得反射性的一下字縮回手,爾後再次慢慢地朝那邊摸去,手指重新碰到那個尖東西。一開始我以為是數枝之類,後來明白原來是骨頭。不是人的,是小得多的動物骨骼。大概因為天長日久,或是給我掉下來砸的,骨頭已經破碎。除這小動物的骨頭,井底便什麼也沒有了,有的只是沙沙拉拉的細沙。

  「接著,我用手心撫摸井壁。井壁像是癟平的石塊砌成的。白天地面其實相當熱,卻熱不到這地下世界裡來,壁面冰涼冰涼。我的手在壁面滑動,一條一條確認石塊之間的縫隙,心想碰巧說不定可以蹬得爬上地面。然而那縫隙實在太細太窄了,沒辦法擱腳。加之我又負傷,希望近乎於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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