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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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俄國人說,『那好!』他轉向外蒙古軍官用蒙古語說了句什麼,那軍官點點頭,向士兵們傳達命令。士兵們不知從哪裡找來木頭,用刺刀靈巧地削尖一頭,做成四根木樁樣的東西,然後用步子量好所需距離,將四根木樁大致按等邊四角形用石塊牢牢打進地面。僅這項準備我想就花了大約二十分鐘,而往下將發生什麼,我全然看不出來。 「『對於他們,好的殺戮同好的菜肴是同一回事,』俄國人說,『準備的時間越長,快樂也就越大。若僅僅是處死,砰一聲槍響就行了,轉瞬即可。但那樣一來——』他用指尖緩緩撫摩著光溜溜的下顎,『毫不盡興。』 「他們解開山本身上的繩子,把他帶到木樁那邊,就那樣赤身裸體地將手腳綁在樁上。他呈大字形仰臥的身體上有好幾處傷,全是血淋淋的新傷。 「『你們也知道,他們是牧民。』軍官道,『牧民養羊,吃羊肉,剪羊毛,剝羊皮。就是說,羊對於他們僅僅是動物。他們和羊一起生活,和羊一起活著。他們剝羊皮非常得心應手,用羊皮做帳篷,做衣服。你看過他們剝羊皮的情景嗎?』 「『要殺快殺!』山本說。 「俄國人合起手心,慢慢地搓著點頭道:『放心,殺是肯定殺的,無須擔心。沒有任何可擔心的,不必著急。這裡是一望無際的荒原,什麼也沒有,惟獨時間綽綽有餘。況且,我也有很多話要說。對了,剛才提道的剝羊皮作業,任何群體中都有一個剝皮專家那樣的人,行家裡手!他們實在剝得巧妙,簡直堪稱奇跡,藝術品!轉眼之間就剝完。縱使活剝,也剝得飛快,你幾乎覺察不到剝的過程。可是——』說到這裡,他再次從胸前衣袋裡掏出香煙盒,左手拿著,用右指尖敲得橐橐有聲。『你當然不可能覺察不到。活活剝皮,被剝的人痛步可耐,想像步到得痛,況且到死要花很長很長時間。流血過多致死,只是要花時間。』 「他『啪』得打了聲響指。於是同他一起乘飛機來的外蒙古軍官跨步上前。他從大衣袋取出一把帶鞘的短刀,形狀同剛才做割喉手勢的那個士兵拿的一模一樣。他短刀從刀鞘中拔出,在空中劃了個圈。鋼刃在清晨的陽光下白刷刷地閃著鈍光。 「『他就是那方面的專家之一。』俄國軍官說,『看好了麼?好好看看這刀。這是剝皮專用刀,做得好極了,刀刃如剃刀一般薄一般鋒利。他們的製作技術極其高超,畢竟剝動物皮剝了數千年之久。他們將像剝桃子皮一樣剝人皮,熟練,漂亮,完美無缺。我講得太快嗎?』 「山本一聲不響。 「『一點一點地剝。』俄國軍官繼續道,『若想剝得完美無損,慢剝最好。剝的過程中如果你想說什麼,可以馬上停止,只管作聲。那樣即可免死。他以前剝過幾次,而直到最後都不開口的人卻是一個也沒有的。這點希望你記住:如想中止,盡可能快些最好。雙方都可輕鬆些。』 「那個手握短刀的熊一樣的軍官,看著山本冷冷地一笑。我至今仍真切地記著那笑,至今仍夢見那笑,無論如何忘卻不了那笑。隨後,軍官開始作業。士兵們用手和膝按住山本的身體,軍官用刀小心翼翼地剝皮。他果真像剝桃子皮那樣剝山本的皮。我無法直視。我閉上眼睛。而一閉眼,蒙古兵便用槍托打我的屁股,一直打到我睜開。但睜眼也罷閉眼也罷,怎麼都要聽見山本的呻吟。開始他百般忍耐,後來開始慘叫,很難認為是人世聲音的慘叫。那個人首先在山本右肩『刷』得劃開一道口子,由上往下剝右肩的皮。剝得很慢,小心翼翼,一副不勝憐愛的樣子。那手法確如俄國軍官所說,不妨稱之為藝術創作,假如不聞慘叫聲,甚至不會讓人覺得伴隨有任何疼痛。然而慘叫聲卻在分明地訴說那是何等的痛不欲生。不多時,右臂的皮被徹底剝下,成了一塊薄布。剝皮人把它遞給旁邊的士兵,士兵用手指捏住打開給眾人看。皮還是在『啪嗒啪嗒』滴血。剝皮軍官接著處理左臂,如法炮製。而後剝雙腿,割下陽物和睾丸,削掉耳朵,在剝頭皮、臉皮,不久全被剝光。山本昏迷過去,蘇醒過來,又昏迷過去。昏迷時不再呻吟,蘇醒時即慘叫不止。但聲音漸漸微弱,最後完全消失。這時間裡俄國軍官一直用長筒靴後跟在地面畫著單調的圖形。蒙古兵全都鴉雀無聲,定定地注視著剝皮作業。他們均無表情。無厭惡神情色,亦無激動無驚愕,一如我們散步當中順路觀看某個施工現場那樣看著山本的皮膚被一張張剝去。 「我吐了好幾次,最後再沒東西可吐了,可還是吐個不止。熊一般的外蒙古軍官最後把利利索索剝下的山本胴體的皮整張打開,那上面甚至連著乳頭,那般慘不忍睹的東西那以前那以後我都沒見過。一個忍拿起來像晾床單一樣晾在一邊。剩下的唯有被整個剝去皮膚而成為血淋淋血塊的山本屍體骨碌碌倒在那裡。最為目不忍視的是他是臉。白亮亮的大眼珠在紅肉中瞪得圓圓的。牙齒畢露的口仿佛呼叫什麼似的大大張開。鼻子被削掉了,只有小孔留下。地面一片血海。 「俄國軍官往地面吐口唾液,看了我一眼,然後從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了。』說著,手帕又放回衣袋,聲音較剛才有些木然,『知道絕對招認。白要了條命。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專門幹這個的,反正遲早不得好死,無可倖免。這且罷了。既然他不知道,你更是不可能知道的嘍?』 「俄國軍官銜著支煙,擦燃火柴。 「『這就是說,你已不再具有利用價值。既無拷問使你開口的價值,又沒有作為俘虜關押的價值。說實在話,作為我們,是打算秘密處理此次事件的,不想聲張出去。所以,把你帶回烏蘭巴托不大好辦。最好的辦法是馬上朝你腦袋開一槍,埋在某處,或燒了讓哈拉哈河沖走。這樣一切就簡單了結了。是這樣的吧?』如此說罷,他死死盯住我的臉,但我繼續裝出不知所云的樣子。『看來你是聽不懂俄語,再這麼說下去也是白費時間。也罷,算我自言自語就是,你就當我自言自語聽下去: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決定不殺你。不妨理解為這是我對意外誤殺你朋友的一點點歉疚之心。今天一早大家盡情盡興欣賞了殺生,這種事一天一次足矣。所以不殺你,而給你提供活命的機會,如果幸運,將會得救。可能性誠然不大,可以說接近於無,但機會總歸是機會,至少比剝皮強似百倍,對吧?』 「他揚手叫來外蒙軍官。外蒙軍官剛剛用壺水精心洗罷短刀,拿小磨石磨好。士兵們把從山本身上剝下的皮攤開,在皮前議論著什麼,大約是就剝皮技術的細節交換意見。外蒙軍官短刀入鞘,插進大衣袋,朝這邊走來。他看一會我的臉,又看了看俄國忍。俄國忍用蒙語對他簡單交待一句,蒙古忍表情呆板地點頭。士兵為他們牽來兩匹馬。 「『我們這就乘飛機返回烏蘭巴托,』俄國忍對我說,『空手而歸固然遺憾,但無可奈何。事情這東西有時順利,有時不順利。但願晚飯前能恢復食欲的把握不大!』 「兩乘馬離去。飛機起飛,變成一個小銀點消失在西邊的天空。於是僅剩下我和蒙古兵,還有馬。」 「蒙古兵巴我牢牢綁在馬鞍上,列隊向北進發。我前面的蒙古兵低聲唱著旋律單調的小曲。此外聽到的,便只是馬蹄『嚓嚓』刨揚沙土的枯燥聲響。我猜不出他們要把我呆往何處,不曉得往下究竟會遭遇怎樣的下場,我所明白的僅僅是這樣一個事實是我成了對他們毫無價值可言的對於存在。我在腦袋裡反復推出那個俄國軍官的話。他說不殺我。殺絕對不殺,卻又幾乎沒有活命機會,他說。這具體意味什麼呢?我不知道。他的話過於空泛。或者拿我搞一個什麼惡作劇也未可知。可能並不一下子殺死我,而打算慢慢受用一場惡作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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