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四一


  「山本一聲不響,只是轉動眼珠一閃瞥了我一下。儘管只那麼一閃,但我當下領會了他在向我說什麼。他的眼睛在問:本田難道巧妙逃脫了?在這混亂與驚恐當中,其實我也在想同一問題:本田伍長我們未必就沒有這樣的機會,儘管十分渺茫。而想到本田一個人又能做什麼時,我的心不禁十分沉重。但機會總歸是機會,畢竟比沒有好。

  「我們兩人背綁著躺在那個沙丘上,一直躺到天明。拿輕機槍的蒙古兵和一個拿步槍的留下看守我們,其餘的像是因為捉獲我們而暫時放下心來,聚集在稍離開些的地方抽煙,說說笑笑。我和山本一句話也沒說。雖然時值五月,但黎明時的溫度仍然降至零下。兩人渾身精光,直擔心就這樣凍死過去。不過較之恐懼,寒冷實在算不得什麼了。我猜測不出下一步我們將被如何發落。他們僅僅是巡邏隊,不會對我們自行處理,只能等待上級命令。所以,暫時我們還不至於被弄死。但再往下如何發展,就全然無法預測了。山本大約是間諜,和他一起被捕,自然成了同謀。總之不可能簡單了結。

  「天亮後不久,天上傳來飛機轟鳴的聲響。接著,一架銀白色飛機飛入視野。是帶有外蒙軍標誌的蘇制偵察機。偵察機在我們頭頂盤旋了幾圈,蒙古兵一齊招手。飛機上下擺動幾下機翼,朝我們這邊發出信號,之後揚起沙塵落在附近開闊的沙地。這一帶地表結實,無障礙物,沒有跑道也較容易著陸。或許他們以前便已同樣利用過幾次。一個蒙古兵騎上馬,牽著兩匹備用馬朝那邊跑去。折回時蒙古兵牽去的馬上騎著兩個高級軍官模樣的漢子。一個俄國人,一個蒙古人。我估計巡邏隊的下級軍官把抓獲我們的情況用無線電報告給司令部,於是兩個軍官從烏蘭巴托趕來審問。想必是情報部門的軍官。聽說幾年前大量逮捕清洗反政府派時,背後操縱的便是GPU(原蘇聯國家政治保安部。)。

  「兩個軍官軍裝都很整潔,鬍鬚刮得乾乾淨淨。俄國人身穿有腰帶的雙排扣防雨大衣式樣的外衣,從大衣底端探出的長筒靴閃閃發亮,一塵不染。就俄國人來說個頭不甚高,身材瘦削,年齡三十四五歲,寬額頭,窄鼻樑,皮膚幾乎粉紅色,架著金邊眼鏡。總的來說,長相並無堪稱特徵的特徵。外蒙軍官則同俄國人恰成正比,小個頭,黑皮膚,敦敦實實,活活一頭黑熊。

  「外蒙軍官叫去下級軍官,三人站在稍離開點的地方說著什麼。我猜想怕是聽取詳細彙報。下級軍官拿去我們身上繳獲的布袋,給兩個人看裡面的東西。俄國人仔細查看一遍,稍頃又全部裝回。俄國人對外蒙軍官說了句什麼,外蒙軍官又對下級軍官說了句什麼,隨後俄國人從胸前掏出香煙,也勸外蒙軍官和下級軍官抽了。三人吸著煙商量什麼。俄國人一邊好幾次用右拳捶在左手心,一邊對兩人說話。他像是有點焦躁。外蒙軍官陰沉著臉抱起雙臂,下級軍官晃幾下腦袋。

  「不一會,三人朝我們所在位置緩步走來。在我和山本前站定。『吸煙嗎?』他們用俄語問我們。我在大學學國俄語,前面說過,可以聽懂基本會話。但我不願節外生枝,便做出完全聽不懂的樣子。『謝謝。不要。』山本用俄語回答。俄語說得相當地道。

  「『好,』蘇聯軍官說,『能說俄語就省事了。』

  「他摘下手套,揣進大衣袋。左手無名指閃出小小的金戒指。『我想你也十分清楚,我們在尋找一樣東西,不惜一切代價地找,而我們又知道你有。怎麼知道的你不必問,只是知道。然而又不在你身上。這就是說,在邏輯上被捕前你把它藏在了某處,還沒有——』說著他指了指哈拉哈河對岸,『還沒有送往那邊。誰都還沒有過河。信件應該藏在河這邊一個地方。我說的你懂嗎?』

  「山本點頭道:『你說的我懂,但關於信件我什麼也不知道。』

  「『好,』俄國人面無表情地說,『那麼問你一個小問題:你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了?你們也十分清楚,這裡是蒙古人民共和國的領地。你們是以什麼目的進入別人的地界的?把緣由講給我們聽聽。』

  「我們是搞地圖的,山本解釋道,我是在地圖社工作的民間人士,這個人和被殺的那個人是作為我的警衛跟來的。我曉得河這邊是諸位的領土,對越境這點我感到抱歉。但我們沒有犯境意識。作為我們,只是想從這邊河岸的高處看地形。

  「俄國軍官有些興味索然地咧著薄薄嘴唇笑了笑。『感到抱歉,』他緩緩地重複山本的話,『原來如此,想從高處看地形?不錯不錯。高處視野開闊嘛!言之有理。』

  「他朝天上的雲默默地望了一會,而後收回視線,緩緩搖頭,歎了口氣。

  「『我想,如果能夠相信你所說的那該有多好!如果我能拍拍你的肩膀說道明白了好啦過河去吧下回可得小心呦,那該有多妙!不騙你,我的確這樣想。然而遺憾的是,我無法那樣做。因為我充分瞭解你是誰,也充分瞭解你在這裡的所作所為。我們在海拉爾有幾個朋友,正如你們在烏蘭巴托有幾個朋友一樣。』

  「俄國人從衣袋裡取出手套,重新疊了疊又揣了回去。『坦率地說,我對折磨你們或殺害你們並沒有什麼個人興趣。只要交出信件,就什麼事也沒有了。我可以作主使你們當場獲釋。你們可以直接過河返回對岸。對此我以我的名譽保證。至於以後的事,屬￿我們國內問題,與你們無關。』

  「從東邊天空射下的陽光,總算開始溫暖我們的身體了。沒有風,天空飄著幾塊有棱角的白雲。長時間沉默。誰也沒吐半個字。俄國軍官也好外蒙軍官也好巡邏隊士兵也好山本也好,全都悶聲不響。山本看上去被捕時即已做好了死的準備,臉上沒有一絲稱為表情的反應。

  「『你們兩人、都有可能、在此、送命,』俄國人一頓一頓勸小孩似地說,『而且將是相當相當慘不忍睹的死法。他們——』說到這裡,俄國人看了眼蒙古兵。端著輕機槍的蒙古兵看著我的臉齜著髒牙一笑。『他們最喜歡採用繁瑣而考究的殺人方法。可以說,他們是那種殺法的專家。自從成吉思汗時代開始,蒙古人便對殘忍至極的殺戮津津樂道,同時精通相應的方法。我們俄國人算是領教夠了。在學校歷史課上學過,知道蒙古人在俄國幹下了什麼。他們侵入俄國的時候,殺了幾百萬人,幾乎全是無謂的殺戮。知道在基輔一次幹掉幾百俄國貴族的事吧?他們做了一塊巨大的原木板,把貴族們一排排墊在下面,然後大家在板上開慶功宴會,貴族們就這樣被壓死了。那無論如何表示普通人都能想得出的,你們不這樣認為?花費時間,準備工作也不比一般,豈非純粹自討麻煩?然而他們偏要這樣做。為什麼?因為那對他們是一種樂趣。時至今日他們依然樂此不疲。以前我曾親眼看過一次。我自以為迄今為止見識過不少可怖場面。但那天晚上到底沒了食欲,至今我還記得。我說的話可領會了?我講得不是太快吧?』

  「山本搖了下頭。

  「『那好,』說著,他清清嗓子,停了停,『這回是第二次,根據情況,晚飯前或可恢復食欲。不過,作為我來說,可能的話,也還是想避免不必要的殺生。』

  「俄國人背過手,仰面望了一會兒天空,之後取出手套,往飛機那邊看去。『好天氣!』他說,『春天了。還有點冷,不過蠻好。再升溫,蚊子就出來了,這些傢伙可不饒人。較之夏天,春天好得多。』他再次掏出香煙,叼上一支,擦火柴慢慢吸了一大口,悠悠然吐出。『再問一次:你是說真不知道信件嗎?』

  「『尼特(俄語:不,沒有)。』山本簡單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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