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四〇


  「『是的,別無他法。馬留在這裡。只要幹掉哨兵就行,其他人恐怕睡得死死的。一般聲響都全被水流聲吞沒,不必擔心。哨兵我來幹。幹之前沒什麼可做,趁現在好好睡覺休整。』

  「我們渡河作戰時間定在後半夜3點。本田伍長把馬背上的東西全部卸下,領去遠處放了。剩下的糧食彈藥挖深坑埋了。我們身上只帶一天用的糧食、槍和少量彈藥。萬一同火力占絕對優勢的外蒙軍交火,彈藥再多也絕對不可能獲勝。接下來我們準備在渡河時間到來前睡上一覺。因為如果渡河成功,往下一段時間很難有睡覺機會,要睡只有現在睡。安排本田伍長放第一班哨,再由洪野軍曹換班。

  「在帳篷裡一倒,山本馬上睡了過去。大概此前他基本沒睡過。他把裝有重要文件的皮包放在了枕旁。一會兒洪野也睡了。我們都累了。但我由於緊張,久久沒能入睡。困得要死,偏偏睡不成。想到殺死外蒙軍哨兵以及重機槍朝渡河的我們噴吐火舌的情景,神經愈發興奮起來。手心汗濕淋淋的,太陽穴一剜一剜作痛。我已經沒了信心,不知自己能否在危急關頭做出無愧於軍官的行動。我爬出帳篷,走到站崗的本田伍長那裡,挨他坐下。

  「『本田,我們有可能死在這裡。』我說。

  「『是啊。』本田回答。我們沉默片刻。但我對他那聲『是啊』所含有的什麼有點不悅。裡邊帶有某種猶疑意味。我不是直感好的人,但也聽得出他有所隱瞞而含糊其詞。我叮問他有什麼只管說出,再不說怕沒機會了,肚子裡有什麼說什麼好了。

  「本田雙唇緊閉,手指摸弄了一陣子腳旁的沙地。看得出他內心有什麼相持不下。『少尉,』稍頃他開口道,他緊緊盯視我的臉,『我們四人當中,您活得最久,將死在日本,要比您自己預想的活得長久得多。』這回輪到我緊緊盯視他的臉了。

  「『您大概納悶我何以知道吧?這我自己也解釋不了。只是知道就是。』

  「『就是所謂靈感什麼的?』

  「『或許。但靈感這個說法不符合自己的心情。沒有那麼神乎其神。剛才也說來著,只是知道、如此罷了。』

  「你這種傾向,以前就有?』」

  「『有。』他聲音果斷,『不過自懂事開始,我就一直向別人隱瞞這點。這回講出來完全是因為處於生死關頭,而且是講給您。』

  「『那,其他人怎麼樣?那你也知道吧?』

  「他搖頭道:『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作為您恐怕還是不知道為好。您大學畢業,我這樣的人向您說這種自以為了不起的話,未免有些犯上,人的命運這種東西,要在它已經過去之後才能回頭看見,而不能搶先跑到前面去看。對此我已差不多習慣了,可您還沒有習慣。』

  「『總之我不死在這裡是吧?』他抓起一把腳邊沙粒又從指間使之沙沙拉拉地漏下,『這一點可以斷定:在此中國大陸,您不會死。』

  「我還想說下去,但本田伍長就此緘口,似已沉入自己的思索或瞑想之中。他拿著步槍,目不轉睛瞪視曠野。我再說什麼看來也不會傳進他的耳朵。我返回沙丘陰面低低拉開的帳篷裡,躲在深野身旁閉上眼睛。這回睡意襲來。我睡得很沉,就好像有人抓起我的腳把我拖進大海深處。

  「把我驚醒的是來複槍咋喳一聲卸下保險柱的金屬聲響。戰場上的士兵,哪怕睡得再沉,也不可能聽漏這樣的聲響。怎麼說呢,那是一種特別聲響,它同死本身一般重,一般冷。我幾乎反射性地伸手去抓枕邊白朗寧手槍,但太陽穴被誰用鞋底踢了一腳,刹那間眼前一黑。待我喘過氣來微微睜眼一看,一個怕是踢我的人正彎腰拾起我的白朗寧手槍。慢慢抬頭,見兩支來複槍口正對著我腦袋。順槍口可以看見蒙古兵。

  「昨天晚上應該是在帳篷裡。不知什麼時候帳篷被拆除了,頭上滿天星斗。其他蒙古兵把輕機槍對準旁邊山本的頭。山本大概自忖反抗也無濟於事,以一種簡直像在節約體力的姿勢靜靜躺著不動。蒙古兵都穿著大衣,戴著作戰用的鋼盔。有兩個人手拿大電筒,照定我和山本。一開始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想必因為睡得太死,而受的震動又太大。但目睹蒙古兵、目睹山本臉的時間裡,終於明白了事態:原來他們搶在我們渡河之前發現了我們的帳篷。

  「接著掛上心頭的是本田和深野情況如何。我緩緩轉頭張望四周,哪裡也找不見這兩人。不知是已死於蒙古兵之手,還是逃之夭夭了。

  「看來他們是我們來到時在渡河地點看到的巡邏隊。人數不多,裝備也就是一挺輕機槍和幾支步槍。指揮的是大個頭下級軍官,唯獨他一人穿著像樣的皮靴。最初踢我腦袋的即是此人。他彎腰拾起山本枕旁的皮包,打開往裡看,然後口朝下啪啦啪啦地抖動。然而掉在地上的只有一盒香煙。我一驚,因為我親眼看見山本把文件塞進皮包。他從馬鞍袋裡取出文件,裝進這手提包放在枕邊。山本也盡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但我沒有放過他表情開始崩潰的一瞬間。文件何時何故不見了,他也似乎全然摸不著頭腦。但不管怎樣,這對他是求之不得的。因為如他對我所說,我們的頭等優先事項就是不使文件落入敵手。

  「蒙古兵把我們的物品全部翻過來巨細無遺地檢查了一遍,但裡邊沒有任何重要的東西。接下去讓我們脫去所有衣服,一個一個衣袋檢查,並用刺刀劃開衣服和背囊,還是沒找到文件。他們沒收了我們身上的香煙、鋼筆、錢夾、手冊和手錶,揣進自己腰包,還輪流試穿我們的鞋,將號碼合適的據為己有。為了誰該拿什麼,士兵之間爭得面紅耳赤,下級軍官則佯裝不知。大概沒收俘虜和敵方戰死者的所有物,在蒙古是理所當然的事。下級軍官自己拿了山本的手錶,其餘任由士兵們瓜分。最後剩下軍用品和我們的手槍彈藥地圖指南針望遠鏡等一應物件,一古腦兒裝進一個口袋,想必要送往烏蘭巴托的司令部。

  「然後,他們把赤身裸體的我們用又細又結實的繩子緊緊捆了。蒙古兵靠近時,身上發出一股就跟長期沒清掃的牛棚羊圈一樣的氣味,軍裝也粗糙不堪,髒得一塌糊塗,處處是泥巴、灰塵和飯菜污痕,以致衣服原先是什麼顏色都辨不出了。鞋也破破爛爛滿是窟窿,眼看要分崩離析似的,難怪想要我們的鞋。多半人的臉甚是粗野,牙齒污濁,鬍鬚亂蓬蓬的,乍看與其說是士兵,莫如說更像盜賊,惟獨手上的蘇制武器和帶星的銜章表示他們是蒙古人民共和國的正規部隊。不過在我眼裡,他們作為戰鬥集體的整體意識和士氣並不是很高。蒙古人吃苦耐勞,作為士兵相當厲害,但不大適合集團作戰的現代戰爭。

  「夜間冷得能把人凍僵,蒙古兵呼出的氣在黑暗中不斷白泛泛地升上去又不斷消失。看到這個光景,我無法馬上作為現實接受下來,就好像自己被陰差陽錯地納入一場噩夢的片斷之中。也的確是噩夢,但是後來才明白只是巨大噩夢的開端。

  「這時間裡,一個蒙古兵從黑暗中吃力地拖著什麼走來,奸笑一下『通』一聲甩在我們旁邊。是濱野的屍體。濱野的鞋不知落入誰手,光著腳。隨即他們將濱野屍體扒光,把衣袋裡的東西全部掏出檢查,手錶錢夾香煙被沒收了。分罷香煙,噴著煙查看錢夾。裡邊有幾張『滿州國』紙幣和大約是他母親的女性照片。負責指揮的下級軍官說了句什麼拿走紙幣,母親照片則被扔在地上。

  「料想濱野是放哨時被蒙古兵從背後摸上來用匕首割了喉嚨。就是說,他們先下手幹了我們想幹的事。鮮紅鮮紅的血從豁然張開的刀口流出。但現在血已似乎流幹了,刀口雖大,從中流出的血並不是很多。一個蒙古兵從腰間拔出一把刃長十五釐米左右的彎刀給我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式樣如此奇特的匕首,大概有其特殊用途。這個蒙古兵用來比劃一下割喉嚨的手勢,『咻』地帶出一聲響。幾個蒙古兵笑了。匕首估計不是部隊發的,是他的私有物,因為其他人全都腰挎長刀,插著彎形匕首的只他一人。看來,割濱野喉嚨用的便是這玩意兒。他在手中『骨碌骨碌』靈巧地轉了幾圈後,把匕首插回皮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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