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三九


  「前邊說過,本田雖然沒有實戰經驗,只在國內受過一年訓練,但作為士兵卻相當出色。每個小隊裡必然有一兩個這樣的士兵。他們吃苦耐勞,從不發牢騷,一絲不苟地履行義務。有體力,直感也好,能夠即刻領會上邊交待的事情,做起來不出差錯。他就是這樣一個士兵。還作為騎兵受過訓練。四個人中他對馬最熟悉,六匹馬照料得很好。那可不是一般照料,我們覺得他恐怕對馬的情緒都了如指掌。綠野軍曹也馬上看出本田伍長的能力,不少事都放心託付給他。

  「這麼著,作為臨時拼湊的小組,我覺得我們之間溝通起來相當順利。由於不是正規分隊,也就少了死板板的清規戒律。說起來,很有~種萍水相逢亦是緣的輕鬆感。所以沃野軍曹也能不受官兵間框框的限制,得以暢所欲言。

  「『少尉,你怎麼看山本那個人?』深野問我。

  「『大概是特務機關的吧,』我說,『蒙古語都會說,可算是相當夠格的專家,又很瞭解這一帶詳情。』

  「我也那麼看。一開始以為是討得軍部上層歡心的什麼一旗組馬賊或大陸浪人,但不是。那類人我很清楚。那幫傢伙只會煤煤不休有的也說沒的也說,動不動就想露一手好槍法什麼的。可是山本那個人沒那種輕狂的地方。膽子好像很大,有股高級軍官味兒。我也是稍微聽得一點消息——軍部這回大約是想網羅興安軍出身的蒙古人組建一支間諜部隊,並為此招了幾名專門搞間諜的日本軍官。說不定山本和這個有關。

  「本田伍長在稍離開一點的地方拿步槍放哨。我把白朗寧手槍放在身旁地上,以便可隨時抓在手裡。洪野軍曹解開綁腿揉腳。

  「『這不過是我的猜測,』深野繼續道,『說不定那個蒙古人是內通日軍的反蘇派外蒙軍官。』

  「『是這個可能。』我說,『不過在別處儘量別多說,弄不好要掉腦袋的。』

  「『我也沒那麼傻,在這裡才說的。』深野笑嘻嘻應道。隨即神情肅然,『不過,少尉,如果真是這樣,眼下可就不是兒戲,說不定捐出一場戰爭。』

  「我點了下頭。外蒙雖說是獨立國家,其實也就是完全被蘇聯捏著脖子的衛星國,這點同實權掌握在日軍手裡的滿洲國是半斤八兩。只是外蒙內部有反蘇秘密活動,這已沒什麼好隱瞞的。以前反蘇派就同滿洲國日軍裡應外合,搞過幾次叛亂。叛亂分子的骨幹是對蘇軍飛揚跋扈心懷不滿的外蒙軍人、反對強制實行農業集體化的地主階級和超過川萬之眾的喇嘛。這些反蘇派能夠依靠的外部勢力只有駐滿洲的日軍。而且較之俄國人,他們似乎更對同是亞洲人的日本人懷有好感。前年也就是1937年大規模叛亂計劃暴露後,反蘇派在首都烏蘭巴托遭到大規模清洗,數以千計的軍人和喇嘛被以通日反革命罪名處以死刑。但即使這樣,反蘇感情也沒消失,而在各個方面潛伏下來伺機反撲。所以,日本情報軍官越過哈拉哈河偷偷同外蒙軍官聯繫也就無足為奇了。外蒙軍也加強了警戒,派警備隊頻繁巡邏,將距滿蒙邊界線10至20公里地帶辟為軍事禁區。但畢竟國境地帶廣大,沒辦法布下天羅地網。

  「顯而易見,即使他們叛亂成功,蘇軍也將當即介入鎮壓反革命。而若蘇軍介入,叛軍必然請求B軍增援。這樣一來,作為關東軍就有了進行軍事干預的所謂正當理由,因為佔領外蒙無異給蘇聯西伯利亞戰略從側腹插上一刀。就算國內大本營從中掣肘,野心勃勃的關東軍參謀們也不可能這樣坐失良機,果真如此,那就不是什麼國境糾紛,而成為日蘇間真正的戰爭。一旦滿蒙邊境日蘇正式開戰,希特勒很可能遙相呼應,進攻波蘭和捷克——深野軍普所要說的即是這個意思。

  「天亮山本也沒返回。站最後一班崗的是我。我借了深野軍營的步槍,坐在略微高些的沙丘上,一動不動凝望東邊的天空。蒙古的黎明實在美麗動人。地平線一瞬間變成一條虛線在黑暗中浮現出來,然後靜靜向上提升。就好像天上伸出一隻巨手,把夜幕一點一點從地面剝開,十分瑰麗壯觀。前面已說過,那是一種遠遠超越我自身意識的壯觀。望著望著,我甚至覺得自己的生命正這麼慢慢稀釋慢慢消失。這裡邊不包含任何所謂人之活動這類微不足道的名堂。自從全然不存在堪稱生命之物的太古這裡便是如此光景,業已重複了數億次數十億次之多。我早已把站崗放哨忘到九霄雲外,只顧忘情地對著眼前黎明的天光。

  「太陽完全升上地平線後,我點燃一支煙,吸口壺裡的水,小便。我想起了日本。想故鄉5月初的風景,想花的芳香、河水的漣漪、天上的雲影,想往日的朋友和家人,還想軟乎乎的柳葉年糕。我其實不大喜歡甜食,但這時卻想柳葉年糕想得要死。要是能在這兒吃上那年糕,我寧可花去半年津貼。想到日本,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徹底拋在了天涯海角。為什麼要豁出命來爭奪這片只有亂蓬蓬的髒草和臭蟲的一眼望不到邊的荒地,爭奪這片幾乎談不上軍事價值和產業價值的不毛之地呢?我理解不了。如果是為保衛故鄉的土地,我也萬死不辭。可現在卻是要為這片連棵莊稼都不長的荒土地拋棄這僅有一條的性命,實在傻氣透頂。」

  「山本回來已是第二天亮天時分了。那天早上也是我站最後一班崗。正當我對著河發怔的時候,聽得背後有馬嘶鳴、慌忙回過頭去。卻一無所見。我朝傳來馬鳴的方向一動不動地架起步槍。咽口唾液,竟咕咚發出很大的聲響,大得自己都陡然一驚。鉤住扳機的手指不停地發抖。在那以前我還沒向任何人開過槍。

  「但幾秒鐘後,搖搖晃晃從沙丘出現的,是騎在馬上的山本。我仍手扣扳機環顧四周,除山本沒發現其他身影。沒見到前來接

  他的蒙古人,也沒見到敵兵。只有又白又大的月亮如不吉祥的巨石是在東邊的天空。看樣子他左臂負傷,臂上縛的手帕給血染紅了。我叫醒本田伍長,叫他照料山本騎回的馬。馬大概跑了很遠的路,大口大口喘氣,滿身是汗。洪野代我放哨。我取出藥品箱給山本治療臂傷。

  「子彈穿過去了,血也不再出了。』山本說。的確,子彈恰好利利索索一穿而過,只在那裡剜了一個肉洞。我解下代替繃帶的手帕,用酒精給傷口消毒,纏上新繃帶。這時間裡他眉頭沒皺一下,僅上唇上邊那裡細細沁出一層汗珠。他用水壺裡的水潤潤嗓子,然後點支煙,十分香甜地把煙吸入肺去。繼而掏出白朗寧手槍插在腰間。『間官少尉,我們馬上撤離這裡,過哈拉哈河去滿軍監視所。』

  「我們幾乎沒再開口,匆匆收拾野營用品,騎馬趕往渡河地點。至於到底那裡發生了什麼,遭到什麼人槍擊,我一句也沒問山本。一來以我的身分不應向他問起,二來縱然我有資格問他也未必回答。總之當時我腦袋裡的念頭只是爭分奪秒撤離敵方地帶,渡河開到較為安全的右岸。

  「我們只顧在草原上默默驅馬前進。依然誰也沒有開口,顯然大家腦袋考慮的都是同一問題——果真能安全渡河麼?僅此而已。倘若外蒙軍搶先到達橋頭,我們就一切休矣,無論如何也無望獲勝。記得我腋下汗出得厲害,一直就沒幹過。

  「『間官少尉,這以前你遭過槍擊嗎?』經過長時間沉默,山本從馬上問我。我答說沒有。

  「『開槍打過誰嗎?』

  「『沒有』,我重複同樣的回答。我不知道對這樣的回答他作何感想。也不晚他問的目的究竟何在。

  「『這裡有文件必須送交司令部。』說著,他把手放在馬鞍一個袋子上。『萬一無法送到,必須堅決處理掉。燒理都行,千萬不可落入敵手,千萬千萬!這是頭等優先事項,你一定要牢記在心,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明白了。』我說。

  「山本定定注視我的眼睛。『如果情況不妙,首先朝我開槍!毫不猶豫地!』他說,『自己能開就自己開。但我手臂負傷,情況可能不允許我順利自絕。那時就要開槍打我,務必打死!』

  「我默默點頭。日落前到達渡河地點時,證明我路上的疑懼不是沒有根據的。外蒙軍已在那裡佈置了小股部隊。我和山本登上稍高些的沙丘,交替用望遠鏡窺望。對方人數並不多,八個。但以國境巡邏隊來說裝備卻相當可觀。帶輕機槍的一個人,稍高些的地方架一挺重機槍,旁邊堆著沙袋。機關槍無疑是封鎖河面的。看來他們在此安營紮寨的目的就是不讓我們渡往對岸。他們在河邊支起帳篷,打樁拴了十多匹馬。估計不抓獲我們他們是不會離開這裡的。

  「『渡河地點此外沒有了麼?』我試著問。山本眼睛離開望遠鏡,看著我搖頭道:『有是有,但有些過遠。從這裡騎馬要兩整天,而我們又沒有那麼多時間。冒險也只能從這裡過。』

  「『就是說夜間偷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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