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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來到哈拉哈河後,我們沿河南下。雪化了,河水上漲。可以看到河裡邊很大的魚,有時還可發現遠處有狼。不是純種狼,大概是狼和野狗的混血。但不管怎樣無疑都有危險。夜裡為保護馬不受狼害我們必須輪流站崗放哨。還有鳥,大多像是返回西伯利亞的候鳥。我和山本就地勢交談了很多。兩人一邊用地圖確認大致的行軍路線,一邊把眼睛捕捉到的零碎情況——一記錄下來。但除了同我交換這類專門情報之外,山本幾乎不開口。他默默策馬前進i吃飯時一人離開,睡覺時一聲不響躺下。給我的印象是這一帶他並非第一次來。關於這一帶地形、方位,他具有驚人準確的知識。

  「往南平安無事走了兩天后,山本把我叫過去,說明天黎明過哈拉哈河。我大吃一驚:哈拉哈對岸屬外蒙領土!我們現在所在的河右岸其實也是有國境糾紛的危險地帶。外蒙宣稱是本國領土,滿洲國堅持說為滿洲國所有,不時發生武裝衝突。但在這邊我們即使被蒙軍俘獲,只要是在右岸,由於兩國各持己見,尚屬有情可原。加之正值雪融時節,一般沒有蒙軍過河而來,同其遭遇的現實危險不多。但若發生在河左岸,事情可就另當別論了。那邊肯定有外蒙軍巡邏隊,一旦被其抓住,勢必無言可辯。因為顯然是犯境,弄不好就成政治問題。當場被擊斃也無話可說。再說我並未接得上級可以越過國境線的指示,接受的是服從山本指揮的指示。但我一來無法當場判斷這裡邊是否包含屬￿犯境這樣的嚴重行為,二來剛才也說過了,此時正值哈拉哈河漲水,而且勢頭很猛,不易過河。何況又是雪水,涼得不得了。就連牧民們這時期也不願過河。他們過河大多選在結冰期,或多少水流減緩氣溫上升的夏季。

  「我這麼一說;山本盯住我,會。隨後點幾下頭。「你對犯境的擔心我很理解』,他以肯切的語氣說道,『身為帶兵的軍官,你理所當然要表明自己責任的所在。將部下性命無謂地置於危險境地不可能是你的本願。但這點還是請讓我負責好了。我對這次行動負完全責任。因立場關係我不能告訴你更多情況,總之軍部最上層都知曉此事。關於渡河,技術上不存在問題。完全有足以渡河的地點,想必你也知道的。以前我從那裡越境過幾次。去年也在同一時期同一地點進入過外蒙,不必擔心。』

  「的確,熟悉這一帶地理情況的外蒙軍即使在融雪期也曾往哈拉哈河右岸運送過幾次部隊,儘管人數不多。只要有意,哈拉哈河確實存在可以部隊為單位渡河的地點。既然他們可以渡河,山本這個人當然可以,我們渡河便也不是不可能。

  「看情形那是外蒙軍構築的秘密渡河地點,偽裝得很巧妙,一眼很難發現。板橋沉在淺灘之間的水下,系有繩索以免被急流沖走。顯而易見,如果水勢稍減,運兵車裝甲車和坦克即可順利通過。由於橋在水中,飛機偵察也極難發現。於是我們抓著繩索過河。山本先過,確認沒有外蒙軍巡邏隊之後,我們接著過去。水涼得幾乎使腳失去感覺。但不管怎樣,我們終於連馬一起站到了哈拉哈河左岸。左岸比右岸高得多,右岸橫亙的沙漠一收眼底。這也是諾門坎戰役中蘇軍始終佔據優勢的一個原因。地勢的高度差同大炮的著彈精度有直接關係。這且不說,總之記得當時覺得河的這邊與那邊光景竟那樣不同。在冰冷冷的河水中浸過的身體,神經久久處於麻痹狀態,甚至聲音都發不自如。但想到自己不折不扣置身於敵方陣地,老實說,早已緊張得忘了寒冷。

  「之後,我們沿河南下。哈拉哈河蛇一樣在我們的左眼下彎彎曲曲流淌不止。走了一會,山本對我們說最好把軍章摘下。我們按他說的做了。被敵人捉住時暴露軍銜恐怕不合適。想著,我把軍官穿的長筒靴也脫下換上綁腿。

  「渡過哈拉哈河那天傍晚,我們正在做野營準備時,來了一個漢子。是蒙古人。蒙古人的馬鞍比一般馬鞍高,遠遠即可看出。深野軍曹發現後剛端起步槍,山本喝令『不許打』。深野於是不聲不響慢慢放下步槍。來人背上挎著蘇制步槍,腰間別一把毛瑟手槍。滿瞼鬍鬚,戴一頂有護耳的帽子。衣服雖髒得跟牧民一個樣,但其舉止馬上告訴我們這是個職業軍人。

  「來人跳下馬,對山本說話。估計說的是蒙古語。俄語和漢語我都大致聽得懂,而他說的兩種都不是。所以我想定是蒙古語無疑。山本對來人同樣講蒙古語。這使我確信來人同是情報部軍官。

  「『間官少尉,我跟他一道出去。』山本說,『去多長時間還不知道,你們原地等著別動。我想這就不用交待了——一定得有人堅持放哨。如果我36小時後還不返回,就向司令部報告,並派一人過河去滿軍監視所!』我說明白了。山本當下上馬,同蒙古人一起向西跑去。

  「我們三人做好野營準備,簡單吃了晚飯。不能煮飯,不能生火。一眼望去,除了低矮的沙丘,再無任何掩蔽物。弄出煙來轉眼就會給敵人捉住。我們在沙丘陽坡低低支起帳篷,大氣不敢出地嚼了餅乾,吃了凍肉罐頭。太陽落下地平線後,黑暗馬上壓來,空中數不清的星星閃閃爍爍。狼不知在哪裡嚎叫,叫聲隨著哈拉哈河滔滔的流聲傳來。我們躺在沙土上驅除白天的疲勞。

  「『少尉,』深野軍曹對我說,『情況凶多吉少啊!』

  「『是啊。』我回答。

  「那時我同深野軍營、本田伍長已相當談得攏了。我是個軍曆幾乎空白的新軍官,本應受到深野這樣久經沙場的兵油子的搶白愚弄,可是他和我之間卻沒發生這樣的事。我是在大學受過專門教育的軍官,他對我懷有類似敬意的心情;我則不介意軍銜,有意尊重他的實戰經驗和現實判斷力。而且他家在山口,我家在同山口相鄰的廣島,自然有親近感,說話投機。他向我講起這場在中國進行的戰爭。他雖然不過小學畢業,命中註定的小兵,但對在中國大陸這場無休無止的糟糕戰爭懷有自己的疑問,並坦率道出這種心情。自己是個兵,打仗倒無所謂,他說,為國死了也沒關係,這是我的買賣。問題是我們在這裡打的這場戰爭,無論怎麼看都不是地道的戰爭,少尉!這不是有戰線、同敵人正面交鋒的正正規規的戰爭。我們前進,敵人不戰自退。退逃的中國兵脫去軍裝鑽到老百姓堆裡。這一來,我們連誰是敵人都分辨不出,所以就口稱什麼剿匪什麼收拾殘兵把很多無辜的人殺死,掠奪糧食。戰線迅速推進,給養跟不上,我們只有掠奪。收容俘虜的地方沒有糧食給俘虜,只好殺死。這是錯的。在南京一帶幹的壞事可不得了,我們部隊也幹了。把幾十人推下井去,再從上邊扔幾顆手榴彈。還有的勾當都說不出口。少尉,這場戰爭根本沒有大義,什麼都沒有,純粹是互相殘殺。遭殃的說到底全是貧苦農民。他們沒什麼思想,國民黨也好張學良也好八路軍也好日本軍也好,都無所謂,只要有口飯吃就行。我是窮苦漁民的兒子,最懂窮百姓的心情。老百姓從早到晚忙個不停,到頭來只能湖口,少尉!把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個接一個殺死,無論如何我都不認為對日本有好處。

  「相比之下,本田伍長不願多談自己。總的來說人比較沉默,總是聽我們講而不插嘴。但他的沉默不屬￿沉悶那一類,只是自己不主動開口罷了。所以,覺得這個人不好捉摸的時候的確也是有的,但並不因此感到不快。莫如說他那沉靜之中有一種使人安然放心的東西。或許可以稱為從容不迫吧,反正不管遇什麼事都幾乎沒有驚慌失措的時候。他老家在旭川,父親在那裡經營一間小印刷廠。年齡比我小兩歲,初中畢業後就和哥哥一起給父親當幫手。兄弟三人沒有姐妹,他是老末。最上邊的哥哥兩年前在中國戰死了。喜歡看書,有一點點自由時間也歪倒在那兒翻看佛教方面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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