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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他點下頭,喝口茶。我不曉得自己三十歲這點給他以怎樣的感想。

  「府上可真是幽靜啊!」他轉變話題。

  我介紹說這房子是以低租金租舅舅的。告訴他一般情況下以我們這樣的收入連這一半大的房子也怕是住不起的。他點著頭拘謹地環視房子。我也同樣環視一番。請環視你的周圍,那女郎說。又環視一遍後,覺得好像飄浮著給人以陌生感的空氣。

  「在東京一連住一個星期了。」間宮中尉說,「您是這回分送遺物的最後一位,這樣我也就可以放心返回廣島。」

  「可以的話,我想去本田府上上一往香……」

  「您的心意實在難得。但本田先生的老家在北海道旭川,墓地也在那邊。這次家人從旭川來京把他目黑住處的東西全部打點運回,那裡已經空了。」

  「是這樣。」我說,「那麼說本田先生是離開家人獨自在東京的了?」

  「是的,旭川的長子對他一個老年人住在東京放心不下,加上別人說起來也不好聽,勸他回去一起住,但他怎麼也不願意。」

  「有子女?」我不無愕然,總覺得本田先生很有些天涯孤旅的味道。「那麼,太太已經過世了?」

  「此話說起來複雜。本田先生的太太其實戰後不久就同一個男的殉情了。大概是1950年或1951年吧。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本田先生不詳談,我也不便——一細問。

  我點頭。

  「那以後本田先生一個男人家把一男一女撫養成人,子女各自獨立之後,單身來到東京,開始從事您也知道的占卜一類活動。」

  「在旭川做什麼工作來著?」

  「和哥哥兩人共同經營一家印刷廠。」

  我試著想像身穿工作服的本田先生在機器前檢查清樣的光景。但對我來說,本田先生永遠是位身穿髒兮兮衣服腰纏睡袍式腰帶冬夏都坐在地爐前擺弄卜簽的老人。

  說到這裡,間宮中尉用一隻手靈巧地解開帶來的包袱,取出一個狀如小糕點盒的東西。盒包著牛皮紙,又結結實實纏了好幾道細繩。他把盒放在茶几上,誰來我這邊。

  「這就是本田先生留給您的紀念物。」間官中尉說。

  我接在手中。幾乎沒有重量。無從判斷裡邊裝的何物。

  「就在這打開看可以嗎?」

  間官中尉搖頭道:「不,對不起,故人指示請您在獨自一人時打開。」

  我點頭把盒放回茶几。

  「其實,」間官中尉開口道,「我是在本田先生去世前一天才接到他的信的。信上說自己恐不久人世。『死毫不足畏,乃天命,唯從天命而已。但尚有事未辦——家中抽屜留有種種物品,平日我即已想好擬傳以諸多人士。但自己已無力實施。故想求助於你,按另紙所示代為分贈。自知實為厚顏之托,尚祈體察此乃我最後心願,而辛勞一遭為盼。』我很有些吃驚。因為我與本田先生已好多年——五六年吧——音訊全無,而現在突然收到這麼一封信。我當即給本田先生回了信。但交相接到的是本田先生兒子寄來的病故通知。」

  他拿杯噪口茶。

  「那個人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篤定已達到我等人望塵莫及的境界。如您在明信片上寫的那樣,他那人的的確確有一種搖撼人心的東西。我1938年春第一次見到他時就有這個感覺。」

  「諾門坎戰役你和本田先生一個部隊?」

  「不,」間官中尉說著輕咬嘴唇,「不是的。我和他是兩個部隊,分屬兩個師。我們一同行動是諾門坎戰役前一次小規模作戰的時候。那以後本田伍長在諾門坎戰役中負傷被送回國內。我則沒參加諾門坎的戰鬥。我……」間宮中尉舉起戴手套的左手,「這只左手是1945年8月蘇軍進攻時丟掉的。正打坦克時肩部中了一顆重機槍子彈,一時失去知覺,偏巧又給蘇軍坦克的履帶碾上。之後我成了蘇軍俘虜,在赤塔做了手術,接著被送往西伯利亞收容所,一直被扣到1949年。1937年被派往滿洲,一共在大陸待了12年,其間一次也沒有回國。家人親戚都以為我在同蘇軍作戰時死了。故鄉墓地都有了我的墓。離開日本前,儘管有點含糊也算是同一個女子訂了婚的。而她早已同別的男人結了婚。沒辦法的事,12載說起來畢竟是長了。」

  我點頭。

  「您這樣的年輕人,怕是對過去老話不感興趣吧,」他說,「有一點我想說的是:我們也曾是和您一樣的普普通通的青年。我一次、哪怕一次也沒想過要當什麼軍人。我想當的是教師。可是大學一畢業就應徵入伍,半強制性地當了軍官候補生,再沒返回國內,青春就那麼過去了。我的人生真像是一場夢。」間官中尉就此緘口不語。

  「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講講您和本田先生相識時的事好嗎?」我試探著問。我真的很想瞭解,想瞭解本田先生曾是怎樣一個人物。

  間宮中尉兩手規規矩矩置於膝蓋,沉吟良久。並非遲疑,只是在想什麼。

  「說起來可能話長……」

  「沒關係。」我說。

  「這件事我還沒對任何人說過。」他說,「本田先生也不至於向誰說過。這是因為,我們曾講定不告訴任何人。但本田先生已不在人世,只剩我這一個,說也不會給誰添麻煩了。」

  於是間宮中尉開始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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