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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出門前,久美子來我面前叫我給她拉連衣裙背部拉鍊。那連衣裙吻合極好,拉起來費了些勁。她耳後發出極好聞的氣味兒,很有夏日清晨氣息。「新花露水?」我問。她未回答,迅速看一眼手錶,抬手按一下頭髮。「得快走了!」說著拿起桌上手袋。

  收拾久美子工作用的四疊半房間歸攏裡面要扔的東西時,紙簍中一條黃綢帶引起我注意。帶子從寫壞的二百格稿紙和郵寄廣告等下面稍稍探出。所以注意到是因為那綢帶甚是黃得鮮豔醒目。是禮品包裝用的那種,花似地團成一團。我從紙簍中取出看了看。同綢帶一起扔的還有松屋百貨店包裝紙。包裝紙裡面是印有基督奧迪爾標記的紙盒。打開盒蓋,現出瓶狀凹托。光看盒就不難得知東西相當昂貴。我拿盒走進衛生間,打開久美子化妝品抽屜,從中發現一瓶幾乎未用的基督奧迪爾牌花露水。瓶與盒的凹托正相吻合。我擰開金黃色瓶蓋,氣味同剛才從久美子耳後聞到的完全相同。

  我坐在沙發上,邊喝早上剩下的咖啡邊清理思緒。估計有誰向久美子贈送了花露水,且價格相當昂貴。在松屋百貨店買的,讓售貨員紮上送禮用的綢帶。倘若是男人送的,對方應該同久美子關係相當密切。關係一般的男人斷不至於向女性(尤其已婚女性)送什麼花露水。而如果來自同性朋友。難道女性當真會向同性朋友贈送什麼花露水不成?這我不甚清楚。我清楚的只是這段時間久美子並無接受他人禮物的任何理由。她生日是5月,我們結婚也在5月。也有可能她自己買了花露水又讓紮了條包裝用的漂亮綢帶,而那目的何在呢?

  我歎口氣望著天花板。

  是否應該直接問問久美子呢?問那瓶花露水准送的。她或許這樣回答:啊,那個晚,是由於我幫一個一起工作的女孩辦了點私事。說起來話長,總之見她焦頭爛額,就好心幫了個忙,於是她送禮表示感謝。味兒極好吧?可貴著哩,這個。

  OK,無懈可擊,話就此結束。那麼我何苦特意問這個呢?何苦把這個放在心上呢?

  然而我腦袋裡還是有什麼揮之不去,哪怕她就這花露水向我交待一句也好。到家走進自己房間,獨自解開綢帶,剝下包裝紙,打開盒,其它全部扔進紙簍,只把瓶裝進衛生間化妝品抽屜——有如此時間,應該可以向我說一句「今天單位一個女孩送我這個了呢」,然而她沒說。也許以為不值得特意說。但即使真是這樣,這東西現在也還是被上了「秘密」這層薄薄的外衣,使我不能釋然。

  我久久地茫然對著天花板。我努力去想別的,但想什麼腦袋都運轉不靈。我想起拉連衣裙拉鍊時久美於那光滑白皙的背和耳後的清香。很想吸支煙——好久沒吸了——很想叼支煙給煙頭點火狠狠往肺裡吸上一口。我想那樣心情會多少沉靜下來。但沒香煙。無奈,拿一粒檸檬糖含著。

  9點50分,電話鈴響了。估計是間宮中尉。我家住的地方相當難找。來過幾次的人都有時迷路。卻不是間宮中尉。從聽筒傳來的,是上次那個打來莫名其妙電話的謎一樣的女郎。

  「你好,好久沒聯繫了。」女郎說,「如何?上次可舒服?多少有點感覺吧?幹嗎沒完就放下電話啊?正當要登峰造極的時候。」

  一瞬間我錯以為她說的是那次夢見加納克裡他遺精的事。那當然不可能。她指的是上次煮意大利麵條時那個電話。

  「喂,抱歉,現在忙著。』」我說,「10分鐘後有客人來,不少準備要做。」

  「就失業期間而言,每天還真夠忙的。」她以挪揄的語氣道。和上次一樣,音質悄然一變。「煮意式麵條,等客人。別擔心,10分鐘足夠。兩人就聊10分鐘。客人到時掛斷不就是了?」

  我想默默放下電話。但未能那樣。妻的花露水搞得我有點心神不定,很想找個人說說話,誰都好。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拿起電話機旁鉛筆,夾在指間來回旋轉,「難道我真的知道你?」

  「那還用說!我知道你,你知道我,這種事怎麼好說謊呢!我也沒閒工夫給素不相識的人打電話嘛!你記憶裡肯定有個死角什麼的。」

  「我不明白,就是說……」

  「好了好了,」女郎一下子打斷我的話,「別這個那個沒完啦。我知道你,你知道我。最重要的是——跟你說,是我會很溫柔很溫柔地待你,你卻什麼都不用做。你不覺得這很妙?你什麼都不用做,什麼責任都不用負,我提供一切,一切喲!如何,不覺得這相當夠意思?別想得那麼嚴重,大腦空空即可。就像在春天溫暖的午後骨碌一聲躺在軟乎乎的泥沼裡一樣。」

  我默然。

  「像睡覺,像做夢,像倒在暖融融的泥沼中……太太忘到一邊去!失業呀將來呀也忘掉九霄雲外去!全都忘得乾乾淨淨!我們都是從暖融融的泥沼裡來的,早晚還要回到暖融融的泥沼裡去。一句話——噯,岡田,可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跟太太做愛的?說不定是相當往前的事了吧?對了,兩星期前?」

  「對不起,客人就要到了。」我說。

  「唔,實際還要往前。聽聲音感覺得出。喂,三個星期以前對吧?」

  我沒作聲。

  「啊,那也就罷了。」她說。聲音聽起來就像用小掃帚牽車清掃百葉窗上的灰塵。「那終歸屬￿你和你太太之間的問題。而我可是你需要什麼就提供什麼,並且不要你對我負任何責任,岡田先生!拐過一個角,就實實在在有那樣的地方。那裡橫亙著你見所未見的世界。我不是說你有死角嗎?你還執迷不悟呢!」

  我握著聽筒始終保持沉默。

  「請環視你的周圍,」她說,「然後告訴我,那裡有什麼,能看見什麼。」

  這時門鈴響了。我舒了口氣,一聲不響放下電話。

  間官中尉是腦袋禿得利利索索的高個子老人,戴一副金邊眼鏡。的確像是從事適度體力勞動的人,皮膚微黑,氣色極佳,身架硬朗。眼角各整齊刻著三條很深的皺紋,給人的印象就好像晃得直眯縫眼睛似的。年齡看不大准,想必已過七十歲。年輕時大概身體相當壯實。這從其姿勢的端正、衣著的簡練不難看出。舉止談吐十分謙和禮貌,而又含有不加矯飾的坦誠。看上去間官中尉這個人早已習慣於以自己的能力判斷事物自己承擔責任。身上是普普通通的淺灰色西裝、白襯衫,打一條灰黑相間的條紋領帶。那件穿得一絲不苟的西裝於7月悶熱的上午看上去質地未免過厚,但他竟一個汗珠也沒現出。左手是假手。假手戴著與西裝同是淺灰色的薄手套。較之曬黑的汗毛很重的右手背,戴手套的手顯得格外沒有活力和冷漠。

  我把他讓到客廳沙發坐下,端上茶。

  他道歉說沒帶名片。「在廣島一所鄉間高中當社會科老師來著,到年紀退休了。那以後什麼也沒做。多少有點地,就半是出於興趣地少量做點農活。所以連個名片也沒印,請多包涵。」

  我也沒印名片。

  「恕我冒昧,您貴戾幾何?」

  「三十歲。」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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