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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下回還一起去?一週一次可以的。」

  「去也無所謂。」

  「喂,擰發條鳥,」沉默了一會,笠原May突然想起似地說,「我這麼想來著,人們所以拍禿,大概因為秀容易使人想起人生末日什麼的。就是說,人一開始禿,就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正在遭受磨損,覺得自己朝著死亡朝著最後消耗跨進了一大步。」

  我就此想了想,說:「這種想法的確有可能成立。」

  「嗯,擰發條鳥,我時常心想:慢慢花時間一點點死去,到底是怎麼一種滋味呢?」

  我不大明白她究竟要問什麼,依然抓著吊環,換個姿勢盯視笠原May的臉:「慢慢一點點地死去,這具體指哪種情況呢,比如說?」

  「比如說吧……對了,比如被單獨關在一個黑暗的地方,沒吃沒喝,一點一點地漸漸死去。」

  「那恐怕確實難受、痛苦,」我說,「盡可能不要那樣的死法。」

  「不過,擰發條鳥,人生在根本上或許就是那樣的吧?大家都被關進一個黑洞洞的地方,吃的喝的都被沒收了,慢慢地。漸漸地死去,一點一點地。」

  我笑道:「以你這個年紀,就時不時有這麼極為peSSimistiC的念頭?」

  「pess……什麼意思?」

  「pessimistic。就是只找世間陰暗面來看。」

  pessimistic,她口中重複了幾遍。

  「擰發條鳥,」她揚起臉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道,「我才十六歲,不太曉得世上的事。但有一點可以充分斷定:假如我是pessimistic的,那麼世上不pessimistic的大人統統都是傻瓜蛋!」

  第10章 魔感、浴缸中的死

  魔感、浴缸中的死、遺物分發者

  搬來現在這座獨門獨院的房子,是婚後第二年秋天。那以前住的高圓寺公寓因要改建,不得不從中遷出,到處物色又便宜又方便的住房。但不超過我們預算的很不容易找到。我舅舅聽說此事,便問暫時住他在世田穀的自有房子如何。那是他還年輕的時候買下的,自己住了十幾年。舅舅本打算把變舊的房子拆了另建一座更好用些的新房。但由於建築規定的關係未能稱心如願。有消息說不久將放鬆規定,舅舅就一直等著。但那期間若無人入住成為空屋,勢必被課以稅金。而若租給陌生人,又怕不再租時惹出麻煩。所以舅舅說,為了避免徵稅,作為名義上的租金只付給此前所付公寓租金(那是相當低廉的)那個數目就行了,只是需搬出時得在3個月內搬出。對此我和妻亦無意見。稅金上的事固然不大明瞭,但能以低租金住上獨門獨院——即使為期不長——實在是求之不得的。距小田急線是有相當一段路,好在房子四周環境好,位於幽靜的住宅地段,雖小也還有個院子。房子誠然是人家的,但實際搬來一住,很有一種我輩也「自立門戶」的實感。

  舅舅是我母親的弟弟。此人從不說三道四,性格基本算得上爽快開通。但唯其不多說話,也就多少有點高深莫測的地方。然而親戚中我對這位舅舅最有好感。他從東京一所大學畢業出來就進廣播電臺當了播音員,連續播了十來年後,道一聲「膩了」辭職離開,在銀座開了一間酒吧。酒吧小而樸實無華,卻以配製地道的雞尾酒變得小有名氣,幾年工夫便另外擁有幾家飲食店。他似乎具有適合做此買賣的才智,哪家店都相當紅火。當學生時一次我問舅舅你開的店怎麼都那麼一帆風順呢,例如在銀座同一地段幾家看上去同樣的店而有的熱火朝天有的關門大吉,其中緣故我不明白。舅舅攤開雙手給我看:「魔感。」舅舅一臉認真的神情,此外再沒說什麼。

  舅舅身上真可能有類似魔感的東西。但不止於此,還有到處發掘優秀人才的本事。舅舅以高薪優待那些人,那些人也仰慕舅舅而勤懇工作。

  「對正合心意的人要捨得花錢,捨得給機會。」舅舅一次對我說,「大凡能用錢買下的,最好別計較得失,買下就是。剩下的精力花在不能用錢買的方面不遲。」

  舅舅晚婚,四十屆半經濟上取得成功後才終於成家。對方比他小三四歲,離過婚,也有相當的資產。至於在何處如何同其相識的,舅舅不說,我也揣度不出。總之一看便知是個有教養的敦厚的女性。兩人間沒有子女。似乎她前次婚姻也未生育,因此不歡而散亦未可知。不管怎麼說,舅舅作為四十五六之人,即使稱不上闊佬,也算到了不為錢玩命勞作也未嘗不可的地步。除店裡收益之外,還有出租獨房和公寓的收入,投資分紅亦非小數。由於在生意場中周旋的關係,在我們這個以從事保守性職業和生活節儉而為人知的家族中,舅舅多少有點被視以白眼,而本人原本也不喜與親戚交往。唯獨對我這一個外甥向來沒少關照。自我上大學那年母親去世而同再婚的父親鬧彆扭之後更是如此。作為一個大學生在東京過清苦日子的時候,舅舅常讓我在他設在銀座的幾家店裡白吃白喝。

  舅舅舅母說獨房住起來麻煩,搬住麻布報上的公寓。舅舅不甚追求奢華的生活,唯一的嗜好是買罕見的小汽車。車庫裡有老式的美洲豹和阿耳法羅密歐,兩輛都已近乎古董了,但由於保養十分精心,竟如初生嬰兒一般通體煥然。

  因事給舅舅打電話時,順便問起笠原——有件事我不大釋然。

  「笠原——」舅舅沉吟一會,「笠原這個姓記憶中沒有。在那裡住時我獨身一人,和近鄰根本沒往來。」

  「同笠原家隔條胡同的後面,有座空房子。」我說,「以前像有個姓宮脅的人住,現在空著,木板套窗釘了釘子上去。」

  「宮脅我很清楚,」舅舅說,「那人過去開了幾家飯店,銀座也有一家。也是因生意上的關係,幾次見面風過。老實說,店倒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店,但位置好,經營上我想還是順利的。宮脅那個人脾性隨和得很,公子哥兒出身吧!不知他是不曉得辛苦還是辛苦與他無緣,總之屬￿總長不大那種類型。聽人勸說玩起股票,好傢伙,行情不妙的時候拋了好些錢送去,結果遭殃了,土地房子飯館全都得脫手。事也不巧,當時他為開新店剛把房子土地抵押過去,正好比撤了頂樑柱又遭橫來風。好像有兩個正是好年紀的女兒吧!」

  「那以來房子就一直誰也沒住是吧?」

  「哦,」舅舅說,「誰也沒住?那,肯定是所有權上出了差錯,資產處於凍結狀態或有其他什麼吧。不過,那房子再便宜也最好別買喲!」

  「當然,再便宜也買不起的。」我笑道,「可又是為什麼呢?」

  「我買自己房子時大致查問過,那裡有很多蹊蹺事。」

  「鬧鬼什麼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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