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三二


  「鬧不鬧鬼我不知道,反正在房基方面聽不到什麼吉利話。」舅舅說,「戰前那裡住著一個什麼相當有名的軍人。大校,是陸軍裡叭叭的拔尖人物,戰爭期間在華北來著。他率領的部隊在那邊立了不少戰功,同時也好像平了很多喪盡天良的勾當。一次就殺了將近500個戰俘,抓了好幾萬農民當勞工,大半被虐待死了——聽說的,具體不清楚。戰爭快結束時他被召回國內,在東京迎來停戰。從周圍情況看,他很有可能以戰犯嫌疑被送上遠東軍事法庭。在中國飛揚跋扈的將軍、校官一級的一個接一個被押走。而他不打算受審,不想當眾受斥後被處以絞刑,認為與其那樣,還不如自行絕命。所以,當這個大校看見美軍吉普在家門口停下美國兵從車上下來時,便毫不猶豫地用手槍擊中自己的腦袋。本想剖腹,但已沒時間費那個操辦。手槍可以速死。他太太也追趕丈夫吊死在廚房。」

  「噢。」

  「其實來的是個普通人,找女朋友家迷了路,停吉普車只是想找人問路。你也知道,他家一帶的路,第一次來的人不大容易搞清。人這東西,把握生死關頭可不是件簡單事。」

  「是啊。」

  「於是那房子就空了一段時間。後來給一個女電影演員買下。過去的人,又不是名演員,想必你不知曉名字。女演員在那兒——對了——住了10年左右吧。獨身,和女傭兩個人住。豈料女演員搬進那房子不出幾年就患了眼疾。眼花,很近的東西看起來都模模糊糊。但身為演員。總不能戴著眼鏡表演。那年月隱形眼鏡也沒現在這麼好用,又不普及。因此,她總是事先仔細察看拍攝現場的地面情況,從這裡前行幾步有什麼,從那裡往這邊幾步又有什麼——這麼——一記在腦袋裡之後才表演。往日松竹的室內劇,好歹可以應付下來。但有一天她一如往常查看完現場,放心回到休息室後,一個不知內情的年輕攝影師把已固定妥當的好多物件稍微移動了一下。

  「結果她一腳踩空摔落下去,不能走路了。視力也越來越差——怕是同這次事故有關——簡直跟失明差不多。可憐,人還年輕,又漂亮。電影當然不能演了,只在家裡靜靜待著。如此一來二去,她徹底信任的女傭裹錢同一個男的跑了,從銀行存款到股票,乾乾淨淨。不像話!你猜她怎麼樣了?」

  「從事情發展看,反正不會是叫人開心的結局吧?」

  「是啊,」舅舅說,「給浴缸裝滿水,把臉浸過去自殺了。我想你也明白,那樣的死法不是意志很堅強的人是做不到的。」

  「真不開心。」

  「半點都不開心。」舅舅說,「那以後不久,宮脅買了那片地。環境好,地勢高,日照充足,地方又大,都想往手里弄。但他也聽說了以前住戶不大好的下場,索性把舊房子連同地基全部拆除,重新建了一座,還請人驅了邪。然而看來還是不行。住在那裡總沒好事!世上就有這樣的地方。白給我都不要。」

  在附近自選商場採購回來,我準備好晚餐用料,收回晾好的衣服,疊好放進抽屜,進廚房煮咖啡喝了。電話鈴一次未響,安靜的一天。我願在沙發上看書,無任何人打擾。院子裡時而響起擰發條鳥的鳴聲。此外再無堪稱聲響的聲響。

  4時許有人按門鈴。是郵遞員。說是掛號信,遞過一封很厚的信。我在回執蓋了印章,接過信來。

  漂亮的和紙信封上用毛筆黑黑地寫著我的姓名住址。看背面,寄信人姓名是「間宮德太郎」,住址是廣島縣某某郡。無論間宮德太郎這姓名還是其廣島縣住址,我都全無印象。而且從毛筆字跡來看,間宮德太郎像是相當上年紀的人。

  我坐在沙發上拿剪刀剪開信的封口。信箋是舊式長卷和紙,同樣是一氣流往的毛筆字。字委實漂亮,像是出自有教養人之手。而我這方面無此教養,讀起來甚為吃力。行文亦相當古板。但慢慢細讀之下,上面寫的大致內容還是懂了。信上說,本田先生——我們過去常去見面的占卜師本田先生已于兩周前在目黑自己家中去世。死於心臟病發作。據醫生介紹,沒怎麼受折磨,很短時間就停止了呼吸。信中還寫道,他是孤身一人,這也算是不幸中的一幸吧。早上幫忙做家務的人前來打掃房間,發現他已趴在地爐上死了。間宮德太郎說他二戰期間曾作為陸軍中尉在中國東北駐紮過,戰鬥中因偶然機會同本田伍長成為生死之交。這次遭逢本田大石氏去世,按故人懇切的遺願代其分發紀念性遺物。故人就此留下非常詳盡的指示。「本人仿佛已預料自己死期將近,遺書詳細而縝密。其中寫道倘若岡田亨先生亦肯取納一件將深感榮幸云云。」信中繼續道,「想必岡田先生處於百忙之中,如蒙念及故人遺願而收此藉以緬懷故人的些許紀念性遺物,作為同樣來日無多的故人戰友,委實不勝欣慰之至。」信最後寫有其在東京的下榻處——文京區本鄉二丁目XX號間官某某轉交。大概他住在親戚家。

  我在廚房餐桌寫回信。本想用明信片就事談事,拿起筆來卻硬是想不起合適字眼。歸終這樣寫道:有緣承故人生前諸多關照。想到本田先生已不在此人世,往口若干場景驀然索回腦際。雖然年齡殊異,區僅僅往來一年,但覺故人身上有某種搖撼人心之處。先生對不才如我亦指名留物紀念;坦率說來實出意料之外。但既是故人所望,自然恭受不辭,還望於便中明示。

  我把明信片投進附近郵筒。

  死而後生,諾門坎——我自言自語。

  久美子回來已快夜裡10點了。3點前打來電話,說今天可能晚歸,叫我先吃,她在外面對付一餐。我說可以,一個人簡單做晚飯吃了。然後繼續看書。久美子回來後說想喝啤酒,我取中瓶啤酒各喝一半。她顯出疲倦的樣子,面對廚房餐桌支頤坐著,我搭話也不怎麼應聲,似乎在想別的什麼。我告訴她本田先生去世了。哦?本田先生去世了?她歎息說道。不過也到年齡了,耳朵又聽不清,她說。但當我說到給我留了紀念物時,她像見天上突然掉下什麼似地驚道:

  「給你留下紀念物了,那個人?」

  「是啊。我也想不出為什麼給我留紀念物。」

  久美子皺眉沉思良久。

  「或許你合他的心思吧。」

  「可我跟那個人話都沒怎麼說上幾句呀!」我說,「至少我這方面沒怎麼開口,反正說什麼對方都聽不明白,只是每月一次跟你老老實實坐在他面前洗耳恭聽罷了。而且他講的幾乎全是諾門歡打仗的事,扔燃燒彈哪輛坦克起火哪輛沒起火等等,盡是這些。」

  「不明白啊。反正是你什麼地方合他的意了,肯定。那種人腦袋裡的事我是理解不了。」

  說完她又沉默下去。一種不大舒服的沉默。我掃了一眼牆上掛曆。到來月經尚有時日,也許單位裡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我猜想。

  「工作太忙?」我試著問。

  「多少。」久美子眼望僅喝過一口的啤酒杯說,口氣夾雜一點兒挑釁意味。「晚回來是我不好。辦雜誌嘛,總有忙的時候。不過這麼晚以前不常有的吧?這還是沒等做完硬回來的,說自己結婚有家。」

  我點頭道:「工作嘛,難免晚些,這個沒關係。我只是擔心你是不是累了。」

  她淋浴時間很長。我喝著啤酒,啪啪啦啦翻看她買回來的雜誌。無意間手往褲袋裡一插,裡邊仍揣著打工酬金。我還沒有把錢從信封取出,也沒對久美子說起打工的事。倒不是有意隱瞞,只是一錯過說的機會就不了了之了。而且時間一過,我竟莫名其妙地有些難以啟齒起來。認識了附近一個奇特的十六歲女孩,兩人一起去假髮公司打工了,報酬意外地好——這麼一說也就罷了。久美子再應一句「噢,是嗎?不錯嘛」,事情或許也就過去了。問題是她說不定想知道笠原May其人,說不定不欣賞我同一個十六歲女孩的相識。那樣一來,我勢必從頭至尾——一說明笠原May是怎樣一個女孩,同我如何在何處如何相識,而我又不大擅長一五一十向別人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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