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二七


  「這樣,我剩了條命。不光命剩了,身上還幾乎完好無損。更奇怪的是,痛也幾乎沒有感到。真有點兒鬼使神差。我被送去醫院,折斷的一條肋骨很快接好了。警察來醫院調查,我說什麼也不記得。只是說也許把加速板錯當刹車板踩了。警察對我的話全部信以為真。畢竟我才二十歲,拿駕駛執照還不過半年。再說表面上我怎麼也不像想自殺那種類型,何況根本就沒有系著安全帶自殺的。

  「但出院後有幾個傷腦筋的現實問題等著我。首先我必須代還那輛報廢MRZ車的分期付款。糟糕的是由於同保險公司在手續上有一點出入,車還沒進保險範圍。

  「早知如此,借保險手續完備的外租車就好了!但當時沒想到什麼保險,更不至於想到哥哥找輛傻車沒人保險而自己又自殺未遂。畢竟以150公里時速沖向石牆,能這麼活下來已很是不可思議。

  「不久,公寓管理協會來單討修牆費。付款通知單上寫著1,364,294日元。這個我必須支付,須用現金馬上支付。無奈,我向父親借錢付了。但父親這人在金錢上一絲不苟,叫我分期償還。他說事故說到底是你惹出來的,錢要一元不少地好好還回!實際上父親也沒什麼錢。醫院當時擴建,他也正為籌款傷腦筋。

  「我再次考慮去死,這回一定死得利利索索。我打算從大學主樓15層跳下,死保准不成問題。我查看了好幾次,找准一個可以下跳的窗口。說實話,我真險些從那兒跳下。

  「但當時有什麼把我制止了,有什麼發生變異,有什麼爬上心頭。『有什麼』在緊急關頭恰如從後面攔腰抱住我似地將我制止。但我意識到這『有什麼』到底是什麼卻花了相當長時間。

  「疼痛沒有了。

  「自那次事故住院以來,我幾乎感覺不到疼痛。事情一個接一個,一時天昏地暗,致使我未能覺察到。但疼痛那東西的確認我身上不翼而飛了,頭痛沒有了,胃痛也沒有了。連折斷的肋骨也差不多感覺不出痛。我鬧不清發生了什麼。總之所有疼痛都消失了。

  「於是我想暫且活著試試。我來了興致,想多少體味一下沒有疼痛的人生是怎麼一碼事。死反正隨時可死。

  「但對我來說,活著不死也就意味著還債。債款總共超過300萬日元。這樣,為還債我當了妓女。」

  「當妓女?」我愕然。

  「是的,」加納克裡他滿不在乎地說,「我要在短時間內搞到錢。我想儘快還清債款,而此外我又別無立竿見影的弄錢手段。這完全沒有什麼好躊躇的。我認真地想死過,而且遲早也還是要死。那時也無非是對於沒有疼痛的人生的好奇心使我暫且活著。同死相比,出賣肉體算不得什麼。」

  「那倒也是。」

  加納克裡他用吸管攪拌著冰已溶化的橙汁,呷了一小口。

  「問個問題可以嗎?」我問。

  「可以,請說好了。」

  「你沒有就此跟姐姐商量過麼?」

  「馬爾他那時一直在馬爾他島修行。修行期間姐姐絕對不告訴我她的地址,怕分散注意力,妨礙修行。所以,姐姐在馬爾他三年時間,我幾乎沒能給她寫信。」

  「是這樣。」我說,「不再喝點咖啡?」

  「謝謝。」加納克裡他說。

  我去廚房熱咖啡。這時間我望著排氣扇,做了幾次深呼吸。咖啡熱好後,倒進林子,同裝有巧克力餅乾的碟子一起放在盤上端回客廳。我們吃餅乾喝了會咖啡。

  「你想自殺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我問。

  「20歲時,距今6年前,也就是1978年5月的事。」加納克裡他回答。

  1978年5月是我們結婚的月份。其時正值加納克裡他要自殺,加納馬爾他在馬爾他島修行。

  「我到熱鬧場所跟合適的男人打招呼,談好價,就去附近旅館上床。」加納克裡他說,「對性交我再也感覺不到任何肉體痛苦。不痛了,不像以前。快感也絲毫沒有,但痛苦沒有了,只是肉體的動作罷了。我為錢性交,對此沒有任何負罪感。我被一種深不見底的麻木感籠罩著。

  「進款非常可觀。第一個月我就存了差不多100萬。如此持續三四個月,應該綽綽有餘還完債。大學上課回來,傍晚上街,最遲不超過10點幹完回到家裡。對父母我說是在飯館當女侍。誰也沒有懷疑我。一次還錢太多難免惹人生疑,我就1個月只還10萬,其餘存入銀行。

  「不料一天晚上,我仍像往常那樣在車站附近正要向男人打招呼時,胳膊突然從背後被兩個男的抓住。我以為是警察。但細看之下,原來是這一帶的地痞。他們把我拉進小胡同亮出匕首樣的東西,直接把我帶到附近事務所。他們將我推進裡邊一個房間,扒光綁了,然後慢慢花時間強姦我,並把整個過程用攝像機錄下來。那時間裡我緊閉眼睛,儘量什麼也不想。這不難做到。因為既無痛感又無快感。

  「之後,他們給我看了錄像,說若我怕被公開,就得加入他們團夥。他們沒收我錢包裡的學生證,說要是說個不字,就把錄像帶拷貝寄到我父母那兒,把錢統統榨幹。我別無選擇。我說無所謂,照你們說的做就是。當時我真的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不錯,加入到我們團夥裡邊做,或許到手的錢少些』,他們說,『因為我們拿進款的七成。但你省去拉客時間,也不用擔心給警察抓走,還給你找品質好些的客人。像你這樣沒個分曉地向男人打招呼,早晚要給人勒死在旅館裡!』

  「我再不用站街頭了。只消傍晚到他們事務所報到,按他們說的去指定旅館就行。他們給我找的確實是上等客。為什麼不曉得,反正我受到特殊對待。外表上我看上去怯生生的,還似乎比其他女孩有教養。想必有不少客人喜歡我這種類型。別的女孩一天一般至少接三個客,我一天一兩個也可以的。別的女孩手袋裡裝有BP機,一聽事務所叫必須急忙趕到哪裡一座低檔旅館,同來路不明的男人上床。而我大體上都是事先約好了的,場所也基本上是一流旅館。也有時去哪座公寓一個套間。對象大多是中年人,個別時候也有年輕人。

  「每星期去事務所領一次錢。款額是沒有以前多,但若加上客人單獨給的小費,也還是夠可以的。提出格要求的客人當然有,但我什麼都不在乎。要求越是出格,他們給的小費就越多。有幾個客人好幾次指名要我。他們通常都是出手大方的人。我把錢分存在幾家銀行裡。實際上那時候鈔票已不在話下了,不過是數字的羅列罷了。我大約只是為確認自己的麻木感而一天天活著。

  「早上醒來,躺在床上確認自己身上是否有可以稱為疼痛的感覺。我睜開眼睛,慢慢集中注意力,從頭頂到腳尖依序確認自己肉體的感覺。哪裡也不再痛。至於是疼痛不存在,還是疼痛本身存在而我感覺不到,我無由判斷。但不管怎樣,疼痛消失了。不僅痛感,任何種類的感覺都蕩然無存。確認完起床,去衛生間刷牙。我脫掉睡衣,光身用熱水淋浴。我覺得身體輕得很,輕飄飄的,感覺不出是自己的身體。就好像自己的靈魂寄生於不屬￿自己的肉體。我對著鏡子照了照,但照在裡邊的人仿佛距自己很遠很遠。

  「沒有疼痛的生活——這是長期夢寐以求的。然而實現之後,我卻不能夠在新的無痛生活中很好找到自己的位置。裡邊有一種類似錯位——顯然是錯位——的東西。這使我不知所措。我覺得自己這個人好像同世界的任何場所都格格不久。以前我對這個世界深惡痛絕,日甚一日地憎惡它的不公平不公正。然而至少在那裡邊我是我,世界是世界。可現在呢,世界甚至不成其為世界,我也甚至不成其為我了。

  「我開始變得好哭。白天一個人去新宿御苑或代代木公園,坐在草坪上哭。有時一哭就是一兩個小時。甚至哭出聲來。往來的人直盯盯看著我也不在乎。我後悔那時沒有死成。要是5月29日晚上一死了之該有多妙!而眼下在這麻木感的籠罩中,我連自行中斷生命的氣力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有的只是麻木不仁。我甚至不是我自己了。」

  加納克裡他深深吸了口氣,拿起咖啡杯,往杯裡俯視有時。爾後輕輕搖下頭,把杯放回托碟。

  「見綿谷升先生也是那期間的事。」

  「見綿穀升?」我一驚,「作為客人?」

  加納克裡他靜靜點頭。

  「可是,」我停了一會,默默斟酌詞句,「不好明白啊!你姐姐跟我說你好像是被綿穀升強姦了的。莫不是另外一回?」

  加納克裡他拿起膝上的手帕,再次輕擦一下嘴角,繼而窺視似地看我的眼睛,瞳仁裡有一種讓我困惑的東西。

  「對不起,能再來一杯咖啡?」

  「好的好的。」說著,我把茶几上的杯撤到盤裡,去廚房熱咖啡。我雙手插進褲袋,倚著控水板等咖啡煮沸。當我手拿咖啡折回客廳時,沙發上的加納克裡他不見了,她的皮包她的手帕一切都不見了。我去門口看,她在那裡的鞋也不見了。

  糟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