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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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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兄妹三人,我是老三。」加納克裡他說,「姐姐馬爾他上邊有個哥哥。父親在神奈川縣開一家醫院。家庭方面不存在任何問題。一個普普通通的隨處可見的家庭。父母崇尚勤勞,做人十分認真。對我們管教雖嚴,但在不給別人添麻煩的情況下,小事情上我覺得還是允許我們有一定自主性的。經濟上比較寬裕,但父母的方針是不鋪張浪費,不給孩子不必要的錢,過的是莫如說更接近簡樸的生活。 「姐姐馬爾他比我大五歲,她從很小時候就多少有與人不同的地方。她可以說中很多事情:剛才幾點幾點病房有患者去世啦,不見了的錢包掉在哪裡哪裡啦,簡直百發百中。起始大家覺得有趣,如獲至寶似的,但不久就漸漸有點害怕起來。父母告訴她不可在別人面前說(那種沒有確切根據的事)。況且父親身為醫院的院長,從這個角度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女兒具有這種超自然能力。從那以來馬爾他就緊緊閉上了嘴巴,不僅不說(那種沒有確切根據的事),就連家常話也幾乎不參與了。 「只是,馬爾他對我這個妹妹暢所欲言。我們姐妹很要好。她先說千萬別跟別人說喲,然後悄悄告訴我什麼附近不久會有火災啦,住在世田谷的嬸母病情要不妙啦等等。實際上也給她說中了。我還是個孩子,覺得好玩得不得了,根本就沒感覺什麼不是滋味什麼不寒而慄。從我剛一懂事,就一直跟馬爾他形影不離,一直聽她的(預言)。 「馬爾他這種特殊能力,伴隨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強。但她不懂得如何對待自己身上的這種能力,不懂得如何發揮,始終為此感到煩惱。她不能找人商量,不能請人指教。在這個意義上,十幾歲二十來歲的她是個非常孤獨的人。馬爾他必須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解決這一切,必須自己一個人找出所有答案。在我們家裡,馬爾他生活得絕不幸福,心情一刻也鬆弛不下來。她必須抑制自己的能力,躲開別人的注意。正像一棵總想往大長的植物被按在小花盆裡栽培。這是不自然的,錯誤的。馬爾他只明白一點,就是自己必須儘早儘快脫離這個家。她開始認為世界某處應該有屬自己的正常天地,有屬自己的生活方式。不過他必須乖乖忍到高中畢業。 「走出高中,馬爾他沒上大學。她決心單獨去外國另辟新路。但我的父母過的都是極其常規的人生,不可能輕易答應她。於是馬爾他千方百計攢錢,瞞著父母偷偷遠走高飛。她先到夏威夷,在考愛島住了兩年。因為她從一本書上得知考愛島北海岸有個水較好的地方。馬爾他從那時就對水懷有極濃的興趣。她堅信水的成份對人的存在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因此決定在考愛島生活。考愛島裡邊當時還有個不大的嬉皮士團體,她就作為團體的一員生活在那裡。那裡的水給馬爾他的靈性很大的影響。她可以將水納入體內從而使肉體與靈性『更加融合起來』。她寫信告訴我那裡實在妙不可言,我讀了也十分高興。但過了不久,她就不很滿足於那個地方了。那裡確實美麗而平和,人們擯除物欲追求精神的恬適。然而人們又過於依賴致幻劑和性的放縱。而這是加納馬爾他所不需要的。於是兩年後她離開了考愛島。 「接著她到了加拿大,在美洲北部各處轉了轉,然後去了歐洲大陸。她每到一地都喝那裡的水,發現好幾處出水極好的地方。但都不是完全的水。馬爾他就這樣不斷旅行。錢用完了,就占卜算卦,從失物和尋人的人手裡取得酬金。她並不喜歡拿取酬金。將天賦能力換為物質決不是好事。但當時她別無謀生手段。馬爾他的蔔算在哪裡都得到好評,弄錢沒費多少時間。在英國還幫了警察的忙,找出埋藏一個失蹤小女孩屍體的場所,還在那附近找到犯人掉下的手套。結果犯人被捕,很快招供,還上了報紙呢!下次有機會給您看看那塊剪報。就這樣她在歐洲四處流浪,最後來到馬爾他島。到馬爾他已是她離開日本第五個年頭了。那是她找水的最後一站。那兒的情況您一定聽馬爾他講過了吧?」 我點下頭。 「馬爾地流浪期間給我寫信——因故寫不成的時候除外——一般每星期都寫一封長信來。寫她現在哪裡幹什麼。我們是對十分要好的姐妹。雖說天各一方,但信使我們息息相通,在某種程度上。信寫得真好,您讀了也會瞭解到馬爾他是何等難得可貴的好人。我通過她的信瞭解了世界的豐富多彩,知道了形形色色有趣的人物。姐姐的信就是這樣給我以鼓勵,幫助我成長。在這點我深深感謝姐姐,不想否認。不過,信總歸是信。在我一二十歲最艱難的階段最需要姐姐在身邊的時候,姐姐始終遠在天邊。伸手摸哪裡也沒有姐姐。在家中我孤零零一人。我的人生是孤獨的。我送走了充滿痛苦的——這痛苦一會兒再細說——青春時代,沒有人可以商量。在這個意義上我和姐姐同樣孤獨。假定那時有馬爾他在旁邊,我想我的人生肯定同現在多少有所不同。她會提供中肯的建議,把我救出困境,可現在再怎麼說也是沒用的了。正如馬爾地必須自己一個人尋求自己的出路,我也必須自己一個人找到自己的歸,二十歲時我決心自殺。」 加納克裡他拿起咖啡杯,喝裡邊剩的咖啡。 「好香的咖啡嘛!」她說。 「謝謝。」我裝作不經意地說,「有剛煮好的雞蛋,可以的話,嘗嘗好麼?」 她略一遲疑,說那就吃一個吧。我從廚房拿來煮蛋和鹽末,往杯裡倒咖啡。我和加納克裡他慢慢剝雞蛋吃,喝著咖啡。這時間電話鈴響了,我沒接。響了15或16次後驀然而止。加納克裡他看上去根本就沒意識到電話鈴響。 吃罷雞蛋,加納克裡他從白色的漆皮包裡掏出小手帕拭下嘴角,還拉了拉裙擺。 「下決心死後,我準備寫遺書。我在桌前坐了一個多小時,想寫下自己尋死的原因。我要留下話說自己的死不怪任何人,完全由於我自身的緣故。我不希望自己死後有人誤以為是自己的責任。 「然而我沒能把遺書寫完。我反復改寫了好多次。但無論怎麼改寫,都覺得十分滑稽好笑。甚至越是認真地寫,越覺得滑稽。最終,決定什麼也不寫。考慮死後如何又有什麼用呢!我把寫壞的遺書統統撕得粉碎。這其實很簡單,我想,不外乎因為自己對人生失望罷了。我無法繼續忍受自己的人生持續施與自己的種種樣樣的痛苦。20年時間裡我始終遭受這些痛苦。我的所謂人生,無非長達20年痛苦的連續。而在那之前我一直努力忍受痛苦。對努力我絕對懷有自信,我可以拍著胸口在這裡斷言:我努力的程度敢和任何人相比。就是說我沒有輕易放棄抗爭。可是在迎來20歲生日那天我終於這樣想道:實際上人生並不具有我付出如此努力的價值,20年簡直活得一文不值,這些痛苦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她一時沉默下來,擺正膝上白手帕的四個角。垂頭時,黑黑的假睫毛便在她臉上投下安詳的陰影。 我清清嗓子,很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說什麼好,遂默然不語。遠處傳來擰發條鳥的鳴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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