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二一


  我拉過她的手。「過去或許的確是那個樣子。但你已不是小孩,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想養貓,選擇可以養貓的人生就是。簡單得很。你有這樣的權利。是吧?」我說。

  久美子凝眸注視我的臉,「是啊。」她說。

  幾個月後,我和久美子商量結婚。

  如果說久美子在這個家庭裡送走了曲折複雜的少女時代,綿穀升則在另外意義上度過了扭曲變形的少年歲月。他的雙親溺愛這個獨生子。但並非僅僅是疼愛,還同時對他提出極多的要求。父親的信念是:為了在日本這個社會中過上像樣的生活,就必須極力爭取優異成績,極力把更多的人擠到一邊去。這是他唯一的信念,對此深信不疑。

  還是婚後不久從岳父口中直接聽來的:人生來就談不上什麼平等,他說,所謂人人平等,不過是學校裡教的官樣文章,純屬夢吃。日本這個國家體制上固然是民主國家,但同時又是極度弱肉強食的等級社會。若不成為精英,在這個國家幾乎就談不上有什麼生存意義,只能落得在石磨縫裡被慢慢擠癟碾碎,所以人們才往梯子上爬,哪怕多爬一格也好。這屬￿極為健康正常的欲望。一旦人們失去這種欲望,這個國家便只有坐以待斃。對岳父這個見解我未發表任何感想。他也並非要徵求我的意見或感想,而僅僅是傾吐自己萬世不變的信念。

  那時我心想,此後很長時期自己都恐怕不得不在這個世上同這般人物呼吸相同的空氣。這是第一步,而這一步不知將多少遍重複下去。想到這裡,我從骨髓裡產生一種疲憊感。這乃是淺薄的可怖的不可一世的哲學。其視野中不存在真正從根本上支撐這個社會的無名眾生,缺乏對於人的內心世界、人生意義的觀感察,缺乏想像力,缺乏懷疑的目光。然而此人由衷相信自己正確,無任何東西能撼動他的信念。

  岳母是在東京山手養尊處優中長大的高級官僚之女,不具有足以反駁丈夫意見的見解和人格。至少依我的觀察,她對於大凡超越自己自力所及範圍的事物(實際上她也是高度近視)不具有任何見解。在需要就相對廣大的世界表達自己看法時,他總是借用丈夫的意見。或許這樣可以免使她給任何人添加麻煩。而她的缺點——如此類女性常常表現的那樣——就是無可救藥的虛榮。既然不具備自己的價值觀,那麼便只有借助他人的尺度和視角方能確定自己立足的位置。支配她頭腦的僅僅是「自己在別人眼裡如何」,如此而已。這樣,她便成了心目中只有丈夫在省內地位和兒子學歷的心胸狹窄的神經質女人。而大凡未進入她視野的,對於她便毫無意義可言、對於兒子,要求他進最有名的高中上最有名的大學。至於兒子作為一個人其少年時代是否幸福以及在此過程中形成怎樣的人生觀,則遠在她想像力之外。如果有人對此流露出哪怕半點懷疑,她恐怕都將認真地氣惱一番。在她聽來,那無異於無端的人身侮辱。

  就這樣,父母往綿谷升幼小的腦袋裡徹底灌滿了他們大成問題的哲學和畸形世界觀。兩人的關心集中于兒子綿谷升一人身上。父母絕對不允許綿谷升甘拜任何人下風。在班級和學校這種狹小的空間都不能排名第一之人,如何能在更廣闊的世界裡獨佔鰲頭呢!父親如此訓導。父母總是請最好的家庭教師,不懈地敲打兒子屁股。若是拿回優異成績,作為獎賞兒子要什麼買什麼。兒子因此送走了物質上得天獨厚的少年時代。但在這人生最為多愁善感的階段,他無暇找女朋友,無暇跟同學縱情廝歡。他必須為繼續保持第一名——僅僅為這一個目標而拼出吃奶力氣。至於這樣的生活綿穀升是否喜歡,我不得而知,久美子也不知曉。對她也好對父母也好以至對任何人也好,綿穀升都不會和盤托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不過,無論他喜歡還是不喜歡,恐怕除了這種生活他也別無選擇。某種思維程序將因其片面性和單純性而變得無可反駁,我認為。但不管怎樣,綿穀升從名牌私立高中考入東大

  父親期望他大學畢業後當官或進入某大企業.但他選擇了留校當學者的道路。綿穀升並不傻,較之踏入現實社會在集體中行動,還是留在需要系統性處理知識的技能和相對注重個人才學的天地裡于自己更為適合。他去耶魯的研究生院留學兩年後返回東大研究生院。回國後不久依照父親安排相親結了婚,結果婚姻生活兩年便告結束。離婚後他索性回家同父母住在一起。我第一次見到時,綿谷升業已成了一個相當奇妙的令人不快的角色。

  距今三年前,即他三十四歲時寫出一大本厚書出版了。書是經濟學專著。我也拿到手翻過,老實說,完全如墜雲霧。可以說每一頁都令我不知所云。甚至文字本身都莫名其妙,無法卒讀。不知是內容本身難以理解,抑或僅僅行文法屈資牙,總之叫人摸不著頭腦。不料此書在專家中間卻成了不大不小的話題。幾個譯論家寫了書譯,推崇備至,說該書是「以全新觀點撰寫的全新品種的經濟學」。而對於我,就連書評所雲何物都全然不得其解。不久,傳播媒介開始將他作為新時代的寵兒加以介紹,甚至出現了幾本專門闡釋他這本書的書。他在書中使用的所謂「性經濟與排泄經濟」竟成了當年的流行語。報紙雜誌為此發了專版專刊,將其捧為新時代的智囊人物之一。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他們理解得了綿穀升這本經濟學專著的內容,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翻開過一次。但對於他們這是無關緊要的。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綿穀升年輕並獨身,腦袋聰明得寫出了一本莫名其妙的書。

  總之該書的出版使得綿穀升聲名鵲起。他開始為五花八門的雜誌寫評論樣的文章。還上電視充任經濟、政治問題評論員。又過不久居然成了「焦點訪談」節目的正式聘員。綿谷升周圍的人(也包括我和久美子)誰都沒以為他會適合幹如此風光無限的活計。大家認為他相對有些神經質,屬￿僅對專業性問題感興趣的學者型人物。豈料一旦登上輿論宣傳這方舞臺,他居然將派給自己的角色演得直令人歎為觀止。面對攝像機比面對現實世界遠為顯得遊刃有餘。我們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綿穀升如此神速的蛻變。出現在電視熒屏上的綿穀升身上包裝著一看便知是價格昂貴做工考究的西裝,紮著相得益彰的領帶,架著文質彬彬的金絲眼鏡,髮型也變得新潮起來。想必身邊有服裝髮型方面的專門顧問。因為這以前從來沒見他穿過什麼像樣的衣服。不過,縱令是去電視臺等場所的臨時裝扮,他也算是一拍即合地習慣了這種裝扮了,就差沒宣稱自己一向如此風流倜儻。當時我暗忖這小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其本來面目到底何處去了呢?

  攝像機前他莫如說表現得沉默寡言。被問及意見時他使用的是淺顯的詞句和平明的邏輯,簡明而扼要。人們高聲爭辯時他也總是那麼沉著恬淡。不主動挑釁,讓對手暢所欲言,最後才將對手論點一語擊潰。神情和悅,語聲安詳,諸如給對方後背以致命一擊的訣竅。而見反映在電視畫面上時,不知何故,看上去他遠比「實物」富有才氣堪以信賴。長相雖算不得英俊瀟灑,但身材頎長,顯得發育極佳。一句話,綿穀升在電視這一輿論陣地找到了絕對適合自己的位置。傳播媒介歡喜地接受了他,他也歡喜地接受了傳播媒介。

  然而我是討厭讀他的文章,討厭在電視上看見他。他確實有才華有能力。我也承認。他能夠用簡短的語句在短暫的時間裡將對方一拳擊倒在地,具有瞬間捕捉風向的動物性直感。但若留心聽他的意見看他寫的東西,便不難發現其中缺乏連貫性。他不具有植根于深層信念的世界觀。他所有的不過是將片面性思維系統進行整合組裝而形成的貨色。他可以根據需要刹那間將這一組裝品改頭換面。那是思維序列的巧妙組合,稱為一門藝術亦未嘗不可。但讓我來說,那玩藝兒純屬兒戲。如果說他的見解有連貫性可言,其連貫性無非是「他的見解始終沒有連貫性」;如果說他尚有世界觀可言,其世界觀不外乎「自己不具有世界觀」。但反過來說,此類缺點甚至又是他的睿智性資產。所謂連貫性及穩固的世界觀這種勞什子,對於傳播媒介——將世間切成細小條塊的傳播媒介上的隨機應變的機動戰是不必要的。而無須背負這樣的重荷于綿谷升便成了一大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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