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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本來不單是綿穀升和久美子兄妹兩人的,中間還有一個算是久美子姐姐的女孩,大久美子五歲。就是說原是兄妹三人。但久美子三歲時以近乎寄養的形式離開東京去了父親的父母家,由祖母一手撫養。後來她被告知,寄養的原因是由於她天生身體不大好,而空氣新鮮的鄉下對發育有益處。但久美子對此則不大想得通。因為她並非那麼弱不經風,未曾患過什麼大病,在鄉下期間也不記得周圍有人特別注意她的身體。

  「無非藉口罷了,想必。」久美子說。

  時隔很久才從一個親戚口裡得知,原來久美子祖母同久美子母親長期嚴重不和,久美子的寄養于新溫老家,類似雙方間的臨時和約。久美子雙親暫時把她送過去來平息祖母的憤怒;而祖母也大概因將一個孫女留在身邊而得以具體確認自己同兒子(即久美子父親)間的紐帶。久美子等於成了人質。

  「況且,」久美子說,「已經有了哥哥和姐姐,沒我一個也沒什麼不便。當然父母不是要把我扔掉,但以為我還小沒什麼要緊那種無所謂的心情我想是有的,所以才把我讓了出去。這恐怕在多種意義上對大家都是最省事的方案。那種說法能讓人相信?什麼原因找不知道,反正那些人根本就不明白,不明白那將給小孩子帶來多麼糟糕的影響。」

  她在新渴祖母膝下從三歲長到六歲。那絕非扭曲不幸的歲月。久美子是在祖母的溺愛下生長,且較之同年齡有距離的哥哥姐姐一起,同年齡相仿的堂姐妹一塊兒玩耍反倒更為快活自在。直到該上小學年齡時她才終於返回東京。當時父母對久美子長期不在身邊漸漸感到不安,便趁所謂為時不晚的時候硬把她領回東京。然而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晚了。定下返京前幾星期時間裡,祖母氣急敗壞,情緒亢奮到了極點。絕食,幾乎通宵失眠。時而哭,時而大發脾氣,時而一聲不吭。有時候把久美子一把摟緊不放,卻又突然拿尺子狠命打她胳膊、打得蚯蚓似地一道道腫起,繼而對著久美子惡狠狠咒駡她母親如何不是好東西。一會兒說不願意放你走,看不見你還不如一死了之;一會兒又說再不願見你,趕快滾到什麼地方去!甚至拿出剪刀要紮自己的手腕。久美子全然鬧不清自己周圍到底要發生什麼。

  那時久美子所做的,便是把心一時封閉起來,斷絕同外界的聯繫,不再想什麼不再期待什麼。事態的發展已遠遠超出她的判斷能力。久美子閉起眼睛,塞起耳朵,停止思考。此後幾個月的事她幾乎全無記憶。她說不記得那期間發生了什麼,一樣也不記得。總之等她意識到時,她業已在新家裡了。這是她本該在的家。這裡有父母,有哥哥和姐姐。但又不是她的家,僅僅是新環境。

  久美子儘管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自己離開祖母而被領回這裡的,但她本能地意識到已不可能重回新調那個家。問題是這新環境對於六歲的久美子幾乎是她智能上無從理解的世界。同她迄今所在的世界相比,這個世界一切都面目全非,即使看上去相似的東西,動起來也截然不同。她無法把握這個世界賴以成立的基本價值觀和原理,甚至不能同這個新家裡的人交談。

  在這樣的新環境中久美子長成一個沉默寡言不易接觸的少女。她分辨不出誰可以信任准可以無條件地依賴,偶爾被父母抱在膝上心也松不開來。父母身上的氣味是她陌生的東西。是那氣味使她極度惶惶不安,甚至有時她憎恨那氣味。家裡邊唯一能勉強使她敞開心扉的是姐姐。父母對久美子的難以接近感到困惑,哥哥甚至當時便已開始對她的存在採取近乎漠視的態度。唯獨姐姐知道她不知所措,知道她靜靜呆坐在孤獨之中。姐姐極有耐心地照料她。同她在一個房間睡覺,同她一點點這個那個說話,同她一起上學,放學回來看她做功課。每當久美子一個人躲在房間角落一連哭幾個小時,姐姐總是在身旁靜靜抱緊她。姐姐是想盡可能打開一點妹妹的心。所以,假如姐姐不是在她回家第二年死於食物中毒,想必很多情況便明顯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要是姐姐一直活著,我想我們一家會多少融洽些的。」久美子說,「姐姐當時雖是小學六年級,但已成為我們家的中樞性存在。如果她不死活到現在,我們很可能都比現在地道些。起碼我比今天多少活得輕鬆。嗯,明白?從那以來我就始終在家人面前有一種負罪感,暗想自己為什麼就沒替姐姐死去呢?反正我這樣活著也對誰都沒有幫助,不能使任何人開心。而我父母也好哥哥也好,明明覺察到我有這種想法,也從沒對我說一句叫人心暖的話。不僅如此,還每有機會就提起死去的姐姐。說她如何漂亮,如何聰明伶俐,如何惹人喜愛,如何懂得體貼人,如何會彈鋼琴。知道麼,也讓我學鋼琴來著。因為姐姐死後留一架鋼琴在家裡。可我對鋼琴連興趣都談不上。我曉得自己不可能有姐姐彈得好,也不願意——一證明自己所有方面都比姐姐低能。我當不了誰的替身,也不想當。但我的話家人壓根兒就聽不進去,我的話誰也不聽的。所以,我至今都一看見鋼琴就頭疼,看見彈鋼琴的人也頭疼。」

  從久美子口裡聽得這些話時,我對她家人氣憤起來——氣憤他們對久美子有過的行為,氣憤他們對久美子沒有過的行為。那時我們還沒結婚,相識也不過才兩個月多一點點。那是一個周日寧靜的早晨,兩人躺在床上。她像解繩疙瘩似地一個個慢慢摸索著講起自己的少女時代,如此長時間談自己對久美子來說還是第一次。那以前我對她的家她的生長過程幾乎一無所知。對久美子我所知道的僅僅是她的沉默寡言,她的喜歡繪畫,她筆直瀉下的一頭秀髮,以及她左肩腫骨上的兩顆痣。此外,對她來說,同我這次是第一次性體驗。

  說著說著,久美子輕輕哭了。我完全體會得出她想哭的心情。我抱著她,撫摸她的頭髮。

  「要是姐姐還活著,我想你也肯定喜歡她。任何人都會看一眼就喜歡上她的。」久美子說。

  「也可能那樣,」我說,「但我反正就是喜歡你。這事再簡單不過。這是我和你的事,同你姐姐毫不相關。」

  之後,久美子好一會兒緊閉著嘴靜靜思索什麼。星期天早上7點30分,所有聲響都含有柔和而虛幻的韻味。我聽得宿舍屋脊上有鴿的足音,聽得遠處有人呼喚狗的名字。久美子盯視天花板的某一點,實在盯視了許久。

  「你喜歡貓?」久美子問。

  「喜歡的,」我說,「非常喜歡。小時就一直養貓,跟貓一塊兒玩,睡覺也一起睡來著。」

  「哪有多好啊!我小時候也很想養貓,想得不行。可就是不讓養。媽討厭貓。活這麼大,真正想得到的東西還一次也沒到手過,一次也沒有喲!不相信吧?你肯定想不出那是怎樣的人生。而人對自己總是求不得這樣的人生一旦習慣了,久而久之,甚至對自己真正需求什麼都漸漸糊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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