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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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任何需要保護的東西。故而可以調動全副神經投入純粹的戰鬥行為。他只消進攻即可,只消打翻對手即可。在這個意義上,綿穀升堪稱頭腦敏捷的變色龍。根據對手顏色改變自身顏色,隨時隨地炮製出行之有效的邏輯,並為此動員所有的修辭手段。修辭手段大多是從某處炒買來的,在某種場合顯然空洞無物。但他常如魔術師一般迅速而巧妙地取之於空中,當場指出其空洞無物幾乎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即使人們偶爾窺覺其邏輯的矇騙性,也還是認為要比其他多數人闡述的正論(正論或許的確純正地道,無奈要旨推進緩慢,大多情況下只能給視聽眾以平庸印象)遠為新鮮,遠為引人入勝。如此招法究竟得自何處我無從推測,但他確實熟知直接操縱民眾感情的訣竅。大多數人易受何種邏輯驅使,他完全了如指掌。準確地說,這裡無須邏輯,只要喬裝打扮成邏輯即可。關鍵在於其能否調動民眾的情緒。 他可以根據需要將深奧的學術用語之類的玩藝兒源源不斷地排列出來。當然幾乎任何人都全然不懂其正確含義,而他卻能在這種情況下製造出「如果你們不懂,責任在於不懂的你們」這樣的空氣。也有時接二連三兜售一串串數字。這些數字已——一銘刻在他腦子裡,而數字自是極具說服力的。但事後細想,數字的出處果真是公正的嗎?或者說根據果真是可信賴的嗎?對此從來沒有過認真的討論。數字那東西,或立或臥完全取決於引用方式。這點盡人皆知。然而由於其戰術的天衣無縫,多數人都不可能輕易發覺其危害性。 如此巧妙的戰術使我十分不快,但我無法將這不快恰如其分地講給別人。我沒有辦法加以論證,恰如同不具實體的幽靈較量拳擊,無論怎樣出手都只能撲空。因為那裡壓根兒就沒有實實在在的對手。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即使相當博學多識的人亦受其蠱惑。我為之不可思議為之坐立不安。 如此一來二去,綿穀升得以被視為最有才氣的人物之一。對世人來說,連貫性那東西大約早已變得可有可無。人們追逐的是電視畫面上展開的學識性擊劍比賽,人們想看的是那上面燦然流動的鮮血。縱令同一人星期一和星期四所雲牛頭不對馬嘴,恐也無人理會。 我同綿穀升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和久美子決定結婚的時候。我打算見她父親之前見一次綿穀升。因我以為兒子自然比父親同自己年齡接近,事先疏通一下,說不定能為我們周旋一二。 「我看還是別指望他好,」久美子有些難以啟齒地說,「說我是說不好,總之他那人不是那種類型。」 「反正早晚得見面的吧?」我說。 「那倒是,倒的確是那樣的……」久美子道。 「那就不妨試試,凡事試在先嘛!」 「怕也是,也許真的可行。」 打電話過去,綿穀升似乎對同我見面不大感興趣。但還是說如果無論如何都想見,30分鐘左右總可抽得出來。於是我們約定在禦茶水站附近一家咖啡館碰頭。當時他還是沒寫出什麼書的大學普通助教,衣著也不怎麼光鮮。茄克口袋因長期插手而脹鼓鼓地平不下去,頭髮也長了兩個星期的生長量。薺茉色港衫配藍灰色蘇格蘭花呢茄克,顏色根本不諧調,完全是哪所大學都有的年輕助教那副寒酸相。大約他一大早就在圖書館查閱資料而現在稍稍抽身出來,眼睛似有些倦意。但仔細看去,眼底深處則透出銳利而冷峻的光。 自我介紹後,我說不久打算同久美子結婚。我盡可能坦誠地告訴他:自己時下在一家法律事務所工作,準確說來這並不符合自己的理想,尚處於自身摸索階段。我這樣的人要同久美子結婚也許近乎非分之想,但我愛她,自以為可以使她幸福,我們可以相互安慰,相互鼓勵。 然而我的話似乎幾乎未被綿穀升所理解。他抱著胳膊,不聲不響聽我敘說,我說完他也良久一動未動,仿佛在沉思其它什麼。 在他面前,一開始我就感到甚不舒坦。想必是自己所處位置的關係。實際上對著初次見面之人開口就說想同你妹妹結婚也的確不可能令人心裡舒坦。但在同他面對面時間裡,我漸漸越過不舒坦之感而變得不快起來,一如釋放酸臭氣味兒的異物一點點沉積在胃底。並不是說他的言行舉止刺激了我,我厭惡的是綿穀升這個人的這張臉。當時我直觀地覺得此人臉上蒙著一層別的什麼。臉出了差錯,不是他真正的臉,我覺得。 可能的話,很想當下離席而去。但既然話已開頭,便不能如此不了了之。於是我呷著涼了的咖啡,就此打住,等他開口。 「直率地說,」他以嚴然節約能源般低小的聲音開腔了,「對你剛才所說的,我覺得一不很理解,二不太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種類不同的東西。但我想你恐怕又不理解也不感興趣。從結論上簡而言之,既然你想同久美子結婚,久美子想同你結婚,那麼我對此既無反對的權利,又無反對的理由。所以不反對。也無須考慮。但希望此後不要對我抱有任何期待,不要再剝奪我個人的時間——這對我是再重要不過的。」 旋即他覷了眼表,欠身立起。也許他說法上多少有所不同,我未能連具體詞句也——記住。但毫無疑問,這是他當時發言的核心,十分簡明扼要。沒有多餘部分,沒有欠缺之處。對他要表達的我已豁然領悟,對他對我這個人有怎樣的印象也大致了然。 我們就此告別。 同久美子結婚使我成了此人的妹夫,自然此後亦有幾次同綿穀升交談的機會。其實那也算不上交談。兩人之間確如他所說不存在共同基盤。所以不論怎麼談也不成其為交談。我們似乎分別用完全不同的語種說話。較之我們的所謂交談,EricDolphy用低音單簧管音色的變化來向行將就木的達賴喇嘛講解選擇汽車發動機油的重要性或許多少有益且有效一些。 因同某人交往而情緒長期遭受干擾的情況在我幾乎是沒有的。由於心情不快而為某人感到氣憤或焦躁當然也有,但都時間不長。我有能力(我想不妨稱為能力。非我自吹,這絕不是輕易之舉)將自身與他人作為分屬截然不同領域的存在區別開來。就是說,當自己心生不快或焦躁不安之時,便將對方暫且移往同自己個人沒有關係的另一領域。繼而作如是想:好咧!今天我是不愉快不釋然來著,但其原因已不在這裡而打發去了別處,等以後慢慢查證慢慢處理好了!從而得以將自己的情緒暫時凍結起來。事後解凍慢慢查證過程中,情緒的確還有時受其困擾。但這已近乎例外。經過一定時間之後,大多東西都會揮發掉毒氣而成為無害物,我自然遲早將其忘去腦後。 在已然過往的人生途中,我運用這種情感處理方式避免了許許多多不必要的麻煩,使我自身世界得以處於較為安詳穩定的狀態。以致我對自己擁有如此有效的方式感到不無自豪。 然而用在綿穀升身上,這一方式可以說全不奏效。我無法將綿穀升其人一舉打入「與已無關的領域」,甚至適得其反,而由綿穀升將自己本身輕易打入「與己無關的領域」。這一現實使我焦躁不安。不錯,久美子父親是傲慢是令人不快,但他終歸是固守單一信念的視野狹隘的小人物,所以我可以將他忘得一乾二淨。但綿穀升不同。他清楚地覺悟自己是怎樣的存在,並且可能對我這個人的內涵亦有相當精確的瞭解。若他有意甚至足以把我打得體無完膚。他之所以未這樣做,不外乎由於他對我毫無興趣。我之於他,乃是個不值得他花費時間和精力打擊的對手。我想我對綿穀升感到無奈和不安的原因即在這裡。本質上他是卑鄙的小人,是個華而不實的利己主義者,然而顯然比我本領高強。 同他見面之後好一段時間我都排遣不掉一種作嘔感,就像嘴裡硬是被人塞進一團催人反胃的毛毛蟲。蟲固然吐了,但感觸仍留在口中。一連數日我一直在想這個綿穀升。努力去想別的也還 是非轉回他身上不可。我去聽音樂會,去看電影,和單位同事一起去看棒球比賽,喝酒,看一直想看而留著沒看的書,然而綿谷升仍舊賴在我的腦海裡。他抱著雙臂,以泥沼樣粘滯不祥的目光看著我。這使我煩躁不安,使我立足的地基劇烈地震盪。 其後見久美子時,久美子問我對她哥哥感覺如何。但我不可能直言相告。我很想向久美子問個水落石出,問他無疑罩在臉上的假面具,問其藏在假面具後面的扭曲變形的什麼東西。我恨不得一吐為快,吐出心中的塊壘和迷亂。但歸終隻字未吐。因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是說不明白的,況且即使說得明白,恐也不宜對她說。 「的確有點和一般人不同。」我說。我本想再適當補充一句,卻未想出。久美子也沒有再問,只是默然點頭。 我對於綿穀升的心情,直到現在也沒有改變。至今仍對他感到一如當初的無奈和不安,猶如低燒不肯退去。我家裡沒有電視機。但奇怪的是,每當我在什麼場所無意中看一眼電視,裡面未嘗不有正在侃侃而談的綿穀升;每當在哪裡的休息室拿本雜誌一翻,上面未嘗不有綿穀升的照片不有綿谷升的文章。簡直就像綿穀升埋伏在世界各個拐角處等著我,我甚至覺得。 OK,讓我老實承認吧:或許我憎惡綿穀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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