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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是的,」我把檸檬糖在舌面上打個轉,「悄悄送入別人家院子這種情況,看上去是好像好奇心和勇氣同時付諸行動。有時候,好奇心掘起甚至驅使勇氣。但是好奇心這東西稍縱即逝,而勇氣則必須堅持走完漫長的路程。好奇心這玩藝兒同嘴上說得好聽而實際上靠不住的朋友一個樣,甚至有時候把你煎熬得死去活來,之後伺機逃得無影無蹤。那樣一來,往下你就必須一個人收拾自己的勇氣拼搏下去。」

  笠原May沉思有時。「是啊,」她說,「事情的確可以這樣想。」然後從椅子起身,用手拍拍短褲屁股沾的灰,朝下看我的臉說:「噯,擰發條鳥,不想看嗎?」

  「井?」我問。「井?」

  「有一眼枯井,這裡。」她說,「我比較中意那井。你不想看看?」

  並在穿過院子再拐過空屋山牆往裡的地方。是直徑1.5米左右的圓形並,上面蓋著厚墩墩的圓木板蓋。蓋上作為鎮石壓著兩個水泥塊。高出地面一米多的井裙旁,有一株老樹擺出井之衛士樣的架勢。像是裸什麼果樹,名字不得而知。

  井亦如這房子所屬的其他物件,看上去已被擱置以至棄置相當之久,令人產生一種不妨稱為「滅頂式無感覺」的感覺。當人們不再投以視線的時候,無生物說不定變得更具無生物性質。假如以「被廢棄的房子」為題將這兒的房子收進一幅畫,這口井恐怕是省略不得的。看來它同塑料圓椅、石雕鳥、褪色板窗一樣,在被人遺忘、廢棄的時間裡沿著時間緩緩的斜面朝著命中註定的毀滅無聲無息地滑落下去。

  但我近前仔細看時,原來這並實際上要比周圍物件的製作年代久遠得多。大概還沒有房子的時候井便早早存在於此了。就蓋板來說都已十分古色古香。井壁雖然牢不可破地抹了水泥,但那似乎是在原有的什麼壁面上——想必為了加固後抹上去的。就連井旁矗立的樹都嚴然在強調自己比其他樹資格老得多。

  搬去水泥塊,撤掉兩塊半月形木板中的一塊,手扶井裙探身往裡俯視。但怎麼也看不到井底,並看來不是一般的深,沒等到底便被黑暗整個吞沒了。我嗅了嗅,多少有股黴味兒。

  「沒有水的,」笠原May說,「沒有水的井。」

  不能飛的鳥,沒有水的井,我想,沒有出口的胡同,加上?

  女孩兒揀起腳前小磚頭,投下井去。過一會兒才「砰」一聲傳出低沉而乾澀的聲音,只此一聲。聲音幹乾巴巴,簡直可以放在手心搓碎。我直起身看著笠原May道:「怎麼會沒有水呢?乾涸的,還是誰埋的?」

  她聳了下肩。「要是誰埋的,還不全埋上?這樣半途而廢只留個井口有什麼意思,人掉下去豈不危險?你不這麼認為?」

  「的確。」我承認。「那恐怕還是因為什麼變故乾涸的吧!」

  我忽然想起以前本田先生的話:該上之時,瞄準最高的塔上到塔尖;該下之時,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井姑且在這裡找到一眼了,我想。

  我再次彎下腰,不自禁地靜靜俯視裡邊的黑暗。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大白天,竟有這般深沉的黑暗!我咳嗽一聲,吞了口口水。咳嗽聲在黑暗中發出仿佛他人咳嗽的迴響。口水則殘留有檸檬糖味兒。

  我把井蓋蓋回井口,水泥塊也照原樣壓回去。快11點30分了,午間須給久美子打個電話。

  「差不多該回家了。」我說。

  笠原May略微簽下眉頭,說:「可以的,擰發條鳥,就回家好了。」

  我們穿過院子時,石雕鳥仍舊以乾枯的眼睛瞪視天空。天空依然灰雲密佈,不見一絲空隙,雨早已停了。笠原May揪一把草葉,撕碎拋向空中。無風,碎葉又按原路一片片落回她腳下。

  「咳,這往下到天黑可還有好長時間喲!」她並不看我地說。

  「是有好長。」我說。

  第06章 岡田久美子等如何生長的

  岡田久美子如何生長、綿穀升如何生長的

  我沒有兄弟,很難想像已經成人並各自開始獨立生活的兄弟姐妹是以怎樣的心情相互交往的。久美子提到綿谷升時,臉上每每現出不無奇妙的表情,就好像誤吞了什麼怪味東西。至於那表情背後潛伏怎樣的感情,我自然揣度不出。久美子知道我對她哥哥算是沒有一絲一毫堪稱好感的感情,並認為實屬理所當然。就她本身而言,也絕對不欣賞綿穀升其人。所以,假如她同綿穀升之間不存在兄妹血緣關係,我想兩人親密交談的可能性基本是零。但實際上兩人是兄妹,遂使事態表現得有點複雜。

  時下,久美子同綿穀升極少有實際見面的機會。我同妻的家人全無往來。前面說過,我是同久美子父親吵了一架而徹底決裂的,吵得相當激烈。有生以來我同人吵架次數極其有限,但一旦交鋒就十分投入,中間無法收兵。奇怪的是,在一吐為快之後,對她父親倒沒什麼氣了,只有如釋重負——曠日持久的重負之感。憎惡也罷氣憤也罷盡皆蕩然無存,甚至覺得他的人生——不管採取在我看來如何不快如何愚昧的形式——恐怕也是相當不易的。「再也不見你父母了,」我對久美子說,「你想見是你的自由,與我無關。」岡久美子也無意去見。「也好,無所謂的。這以前原本也不是因為想見才見的。」久美子說。

  綿穀升當時已經同父母住在一起,但絲毫沒有參與我同其父親的爭吵,超然物外地遁去了哪裡。這也不足為怪:綿穀升對我這個人根本就不懷有興趣,拒絕同我發生個人關係,除非迫不得已。故而,在同妻娘家中斷往來之後,我和綿穀升見面的起因就不復存在了。久美子也是同樣。他忙,她也忙。況且兩人的兄妹關係本來就不甚親密。

  儘管如此,久美子還是不時往學校研究室打電話找綿穀升說話。綿穀升也不時有電話打到她單位(往我們家是絕對不打的)。久美子每每向我彙報,什麼今天給哥哥那裡打電話啦,什麼今天哥哥往自己單位打電話來啦之類。但我不知曉兩人電話裡談的什麼。我不特別問,她沒必要也不特別說。

  我並非對妻同綿谷升間的談話內容有什麼興致,也並非對妻同綿谷升用電話交談有什麼不快。毋庸諱言地說,只是有點費解。久美子同綿穀升這兩個無論怎麼看都說不到一塊兒的人之間究竟能有什麼話題可談呢?抑或那話題是通過所謂兄妹特殊血緣的過濾網方得以成立的不成?

  我的妻同綿谷升雖是兄妹,但年齡相差九歲之多。也是因為久美子從小被祖父母領去撫育了好幾年,兩人之間看不出有什麼類似兄妹親情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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