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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只有名字。電話號碼和住址對我沒有必要。因為誰也不給我打電話,而由我給別人打。」

  「原來如此。」我說。這種空調的附合像《林裡巴遊記》中懸浮空中的孤島一樣在桌面上方虛無地漂了好久。

  女子雙手支撐似地握住杯子,用吸管吸了小小一口,旋即皺起眉頭,興味索然地把杯子推到一邊。

  「馬爾他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加納馬爾他說,「真名叫加納,馬爾他是職業用名,取自馬爾他島。岡田先生可去過馬爾他?」

  「沒有,」我說。我沒去過馬爾他島,近期內亦無去的安排,甚至沒動去的念頭。我關於馬爾他島的知識,僅限於哈布·阿爾巴特演奏的《馬爾他島的砂礫》。這曲子百分之百拙劣透頂。

  「我在馬爾他呆了三年。三年住在那裡。馬爾他是個水不好喝的地方,根本無法下嚥,跟喝稀釋過的海水似的。麵包也鹹滋滋的。倒不是因為加鹽,水本來就是鹹的。不過麵包的味道不壞。我喜歡馬爾他的麵包。」

  我點點頭,呷了口咖啡。

  「馬爾他那地方儘管水那麼難喝,但島上特定地點湧出的水卻對身體的構成有極好的影響。那是一種不妨稱之為神秘之水的特殊水,而且只湧現在馬爾他島那一個地方。位於山中,從山麓下的村落爬到那裡要好幾個小時。」女子繼續道,「水帶不走。只消換個地方,水就完全失效。所以,必須本人去那裡才能喝到。十字軍時代的文獻裡都有關於那水的記載。他們稱為靈水。艾倫·金斯伯格就喝過那水,凱慈·理查德也去過。我在那裡住了三年,在山腳下一個小村子裡,種菜、學織布。每天都去泉邊喝水。從1976年喝到1979年。甚至一個星期什麼也不吃只喝水的時候也是有的。一周時間裡除了那水什麼都不得人口。這種訓練是必要的。我想不妨稱為修行,就是說以此淨化身體。那實在是妙不可言的體驗。這樣,返回日本以後,我就選馬爾他這個地名作為職業用名。」

  「恕我冒昧,您從事的是怎樣一種職業呢?」

  加納馬爾地搖搖頭道:「準確說來不是職業,因為並非以此掙錢。我只是提供諮詢,就身體的構成同大家交談。也研究水,對身體有作用的水。錢不成問題。我有一定的財產。父親經營醫院,以生前贈送的形式轉讓給我和妹妹一些股票和不動產,由稅務方面的專家代為管理。每年還有不少數目的收入。也寫了幾本書,雖然不多,卻也帶來部分進款。我關於身體構成的工作完全是無償的。所以沒寫電話號碼和住址。由我打電話過去。」

  我點下頭,也唯有點頭而已。她口中一詞一句的意思我固然理解,但整體上意味什麼,我則無從把握。

  身體的構成?

  艾倫·金斯伯格?

  漸漸,我有些沉不住氣。我絕非直感出類拔萃那一類型的人,但這裡邊絕對含有某種特異性紛爭的徵兆。

  「對不起,能否多少說得條理清晰點兒?剛才聽妻子說同您見面只是為了找貓。坦率地說,聽您談了這許多,我卻還是弄不清事情的前後關聯。莫非這同我家的貓有什麼關係不成?」

  「正是。」女子說,「但在此之前,有一點想向您交待一下。」

  加納馬爾他再次打開手袋卡口,從中取出一個白色信封。信封中有張照片,女子遞過,說是她妹妹的。彩色照片上有兩個女子。一個是加納馬爾他,相片上也同樣戴著帽子,是黃色針織帽,且同服裝搭配得有欠吉利。那個妹妹——從其談話發展來看應該是她妹妹——身穿頗似60年代初期流行的那種中間色西服套裙,戴一項顏色同套裙相吻合的帽子。我覺得人們似乎曾將這樣的顏色稱為「果汁冰淇淋色調」。我猜測這對姐妹對帽子情有獨鍾。髮型酷似身為總統夫人時代的傑奎琳·肯尼迪,暗示出噴灑了相當用量的髮膠。化妝多少有些濃豔,好在臉型本身端莊得堪稱美貌,年齡約在二十一至二十五之間。她將照片放回信封,裝入手袋,對上卡口。

  「妹妹比我小五歲。」加納馬爾他說,「妹妹被綿谷升先生玷污了,是被強姦的。」

  我暗暗叫苦,恨不能馬上默默離席而去,但不可能。我從衣袋摸出手帕,擦了下嘴角,又放回衣袋,故意咳了一聲。

  「詳情我雖還不清楚,但若你妹妹因此受了傷害,作為我也深感痛心。」我開口了,「不過需要說明的一點是:我同妻子的哥哥私人關係並不密切。所以,如果在這件事上……」

  「我不是因此責備您,」加納馬爾他語氣很乾脆,「假如應該有誰因此受到責備的話,那麼第一個受責的應該是我。我沒有充分提醒她。本來我必須全力保護妹妹,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我未能盡到責任。聽我說,岡田先生,這樣的事是能夠發生的。您也知道,這個世界是暴力性的、混亂的世界。其內側有的地方就更有暴力性更加混亂,明白嗎?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過了。妹妹應該可以從創傷從玷污中重新站立起來。慶倖的是那不是致命性質的。我跟妹妹也說了:情況原本是可以更慘的。在這裡我最注重的是妹妹身體的構成。」

  「構成……」我重複道。看來她談話的主題始終離不開身體的構成。

  「至於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不可能——一介紹。說起來話長,又複雜。這麼說或許失禮——在現階段您理解這樣的事情的核心意義我想是有困難的。因為這是由我們專門處理的領域。因此,把您叫出來並非為了向您發牢騷。您當然沒有任何責任。我只是想請您知道,我妹妹的身體構成被綿谷先生玷污了,儘管是一時性的。我估計日後您有可能同我妹妹以某種形式發生往來。因為妹妹的工作類似當我的助手,這點剛才已說過了。在那種情況下,您大致明瞭綿谷先生與我妹妹之間有過什麼事還是有益處的。我們想請您做好精神準備:那樣的事是能夠發生的。」

  往下是短時間沉默。加納馬爾他完全陷入沉默,神情像是在說您思想上也要多少對此有所準備。我就此稍加思考——關於綿穀升對加納馬爾他妹妹實施的強姦,關於強姦同身體構成的關聯,關於這些與我家貓之失蹤的關係。

  「就是說,」我戰戰兢兢地開口道,「您和妹妹都沒有將此事捅給外界或找警察報案吸?」

  「當然。」加納馬爾他面無表情地說,「正確說來,我們沒有怪罪任何人。我們僅僅想更為準確地瞭解是什麼因素造成了這樣的後果。如果不瞭解不加以解決,甚至有可能發生更糟糕的事情。」

  聽到這裡,我多少有些釋然。縱使綿穀升被逮捕判罪收監,我也是不以為然的,甚至覺得罪有應得。不過,由於妻的哥哥在社會上算是混得頗為得意的名流,勢必惹出一條小小的新聞,而久美子無疑將因此受到打擊。作為我,即便出於心理衛生的需要,也不希望弄到那個地步。

  「今天見面純粹是為了貓的事,」加納馬爾他說,「是為貓而接受您的諮詢的。您的太太岡田久美子女士向她哥哥綿谷先生提起去向不明的貓,綿谷先生就此找我商量。」

  原來如此,如此不難明白。她是有特異靈感的什麼人物,就貓的下落提供諮詢。綿穀一家以前篤信占卜、風水之類。那自然屬￿個人自由,想信什麼信就是了。可是,為什麼非特意強姦對方的妹妹不可呢?為什麼非惹此不必要的麻煩不可呢?

  「您專門尋找這類失物嗎?」我試著發問。

  加納馬爾他以其沒有縱深感的眼睛盯視我的臉,仿佛從空屋窗外往裡窺視。由眼神判斷,她好像完全不能領會我發問的用意。

  「你住在不可思議的地方啊!」她對我的問話置若罔聞。

  「是嗎?」我說,「到底怎麼樣地不可思議呢?」

  加納馬爾他並不回答,將幾乎沒有碰的奎寧水又往一旁推了10釐米。「而且,貓那東西是極為敏感的動物。」

  我同加納馬爾地之間籠罩了片刻沉默。

  「我住的是不可思議的地方,貓是敏感的動物,這我明白了。」我說,「問題是我們已在此住了很久,我們和貓一起。為什麼它如今才心血來潮地出走呢?為什麼不早些出走呢?」

  「這還不清楚,恐怕是水流變化造成的吧。大概水流因某種緣故受阻。」

  「水流?」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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