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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貓是不是仍活著我還不知道,但眼下貓不在你家附近則是確切無疑的。因此不管您在家附近怎麼尋找貓都出不來,是吧?」

  我拿起杯,曝了口涼了的咖啡。可以看出玻璃窗外正飄著細雨。天空烏雲低垂。人們甚為抑鬱地打傘在人行橋上上下下。

  「請伸出手。」她對我說。

  我把右手心朝上伸在桌面。想必要看我手相。不料加納馬爾他對手似乎毫無興致。她猛然伸出手,將手心壓在我手心上。繼而閉起眼睛,一動不動保持這個姿勢,仿佛在靜靜埋怨負心的情人。女侍走來,作出沒有看見我和加納馬爾他在桌面默默合掌的樣子往我杯裡倒上新的咖啡。鄰桌的人時而朝這邊瞥上一眼。但願沒有哪個熟人在場才好。

  「想出今天到這裡之前看到的東西,一樣即可。」加納馬爾他說。

  「一樣即可?」我問。

  「一樣即可。」

  我想出妻子衣箱中那件帶花紋的小連衣裙。不知為什麼想出這個,反正驀然浮上腦海。

  我們的手心又默默對了5分鐘。時間似乎極長。不光是因為顧慮周圍人躲躲閃閃的目光,還因為她的對掌方式有某種令人心神不定的東西。她的手相當小,不涼也不熱。感觸既無情人小手那樣的親見,也不帶有醫生之手那種職業功能。手的感觸同她的眼神非常相似。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座四壁蕭然的空屋——就像被她定定注視時的感覺一樣——裡面沒有家具沒有窗簾沒有地毯,形同空空如也的壁櫥。稍頃,加納馬爾他移開手,深深呼吸,頻頻點頭。

  「岡田先生,」加納馬爾他說,「您身上往後一段時間裡我想將發生各種事情。貓恐怕僅僅是個開端。」

  「各種事情?」我問,「是好事情嗎?或者說是壞事情?」

  加納馬爾他沉思似地略微歪了歪頭。「好事情也有,壞事情也有的吧。既有初看上去是好事的壞事情,又有初看上去是壞事的好事情,大概。」

  「這樣的說法總的聽來很有些籠統。」我想,「就沒有稍具體點的信息?」

  「如您所言,我所說的聽起來確實都很籠統,」加納馬爾他接道,「不過,岡田先生,事情的本質那種東西,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只能籠統論之的,這點望您諒解。我們一不是算命先生,二不是預言家。我們所能談論的僅僅限於這些空泛模糊的東西。很多時候那是無須特意敘說的理所當然的事情,有時甚至屬￿迂腐之論。但坦率說來,我們又只能進行到這一步。具體的事物或許的確光彩誘人,然而其大部分無非是雞毛蒜皮的表像。也就是說類似某種不必要的捷徑。而越是力圖遠觀,事物便越是急劇變得籠統起來。」

  我默然頷首,但我當然完全未能理解她話裡的含義。

  「可以再給您打電話嗎?」加納馬爾他問。

  「嗯。」我應道。老實說來,我是不願意任何人來電話的。但我又只能以「嗯」作答。

  她麻利地抓過桌面上的紅塑料帽,拿起罩在下面的手袋立起身。我不知如何應對,兀自靜坐不動。

  「最後奉告一件無謂的小事,」加納馬爾地戴上紅帽,鳥瞰般地看著我道,「你那條水珠形圖案的領帶,應該在您家以外的場所找到。」

  第04章 高塔與深井

  回到家時,久美子情緒蠻好,甚至可以說極好。我見罷加納馬爾他回到家已快6點鐘,沒時間在久美子下班前充分準備晚餐,便用冷凍食品簡單做了一頓。兩人邊喝啤酒邊吃。她像平日高興時那樣談起工作,如這天在辦公室見了誰,做了什麼,哪個同事有能力哪個相反等等。

  我邊聽邊隨口附和。話固然只聽進去一半,但對聽本身並不生厭。話的內容無所謂,我喜歡的是她在餐桌上熱心談論工作的神情舉止。家!在這裡我們履行著分到自己頭上的職責。她談單位裡的事,我準備晚飯並當聽眾。這同我婚前在腦海裡粗線條描繪的家庭場景相當地不同。但不管怎樣,是我自己的選擇。不用說,小時候也擁有自己自身的家,但那並非自行選擇的,而是先天的、不由分說分配給自己的。相反,現在我是置身於以自己意志選定的後天性天地中。我的家!當然很難說是完美無缺的家。但無論面臨怎樣的問題,我基本上還是主動接受這個家的。因為說到底這是我自身的選擇。假如裡邊有什麼問題,那也應該屬￿我自身在本質上包蘊的問題本身,我認為。

  「對了,貓怎麼樣?」她問。

  我簡單說了在品川那家賓館面見加納馬爾地時的情形,說了水珠領帶,說了水珠領帶不知何故未從西服櫃裡找到,說了儘管如此加納馬爾他仍然在人頭攢動的咖啡屋一眼將我認出,說了她打扮怎樣言談如何等等。久美子對加納馬爾他那頂紅塑料帽很有興致,但對於貓的下落未得到明確回答似乎很有些失望。

  「就是說,那個人也不曉得貓怎麼樣了?」她臉上多雲地問道,「曉得的僅僅是貓不在家附近是吧?」

  「噢,怕是這樣的吧。」我說。至於加納馬爾他指出我們居住的是所謂水流受阻之地一事有可能同貓的走失有關這點,我則隱去未談。因我擔心她對此耿耿於懷。我委實不想再增添麻煩。倘若她提出既然此地不妙那就搬家可不好辦。以我們眼下的經濟實力,根本別想搬去別處。

  「貓已不在這附近——那個人就這麼說的。」

  「那麼說,貓是再不能回家的了?」

  「那我不知道。」我說,「說法非常曖昧,全都是暗示性的。倒是還說得知詳情再聯繫來著。」

  「你覺得可以信賴,那個人?」

  「那可看不明白。這方面我是十足的門外漢。」

  我給自己的杯倒上啤酒,看著泡沫慢慢老實下來。這時間裡久美子在桌面支頤坐著。

  「錢呀什麼的,人家不接受所有形式的酬謝。」

  「那好,」我說,「那就不存在任何問題。錢不要,靈魂不要,小公主也不領走,一無所失。」

  「希望你意識到:那貓對我的確是舉足輕重的存在。」妻說,「或者說,對我們的確是舉足輕重的存在,我想。那貓是我們婚後第二周兩人一起發現的。還記得嗎?撿貓時的情景。」

  「記得,當然記得。」我說。

  「還是個小貓崽,給雨打得濕淋淋的。那是個大雨天,我去車站接你,拿著傘。回來路上在小酒店旁邊發現一隻小貓被扔在啤酒箱子裡。那就是我生來第一次飼養的貓。對我來說,它簡直像是個重要的象徵。所以我不能失去那只貓。」

  「這我十分理解。」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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