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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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嘛……」我說。可我考慮不好。「說不準,還沒走呢,事出突然嘛。」 「那就請系水珠形圖案的領帶來好了。」女子以一副不容分說的口氣說,「水珠形圖案的領帶您是有的吧?」 「有的。」我說。我是有條帶有奶油色小小水珠圖案的領帶,還是三年前過生日時妻送的。 「就請系那條領帶。好了,4點鐘見面。」言畢,女子放下電話。 我打開西服櫃尋找水珠領帶。不料領帶架上沒有水珠領帶。我又拉開所有的抽屜,壁櫥的衣箱也全部打開看了,但哪裡都沒有水珠領帶。倘若那領帶就在家中,我絕對可以找它出來。在衣服整理方面久美子可謂一絲不苟,不能設想我的領帶會被置於它平時所在場所以外的場所。西服——無論她的還是我的——一如往常整理得井井有條。襯衫一道褶也沒有地躺在抽屜裡。塞滿毛衣的箱子裡密密麻麻擺滿衛生球,稍一開蓋都覺眼睛作痛。一個箱子裡裝有她學生時代的衣服,帶花的小連衣裙、藏青色的高中校服之類歸納得嚴然舊日影集。我猜想不出她為何特意保存這些東西。或許始終沒有扔棄的機會而隨身帶到現在。也可能打算某個時候捐給孟加拉國,或者留給將來作文化史料。總之,我的水珠形圖案領帶是哪裡也無從覓得。 我手扶西服櫃拉門,回想最後一次系此領帶是什麼時候。可偏偏想不起來。那是一條蠻有品位的漂亮領帶,在法律事務所系起來多少有點浪漫過頭。若系那樣的領帶到事務所上班,保准有人午休時湊到我跟前說什麼「好漂亮的領帶嘛,色調好,視覺明快」,而且說個沒完沒了。然而那是一種警告。我所在的事務所,被人誇獎領帶絕對不是光彩事。因而我不曾系那條領帶上班。系那條領帶時僅限於屬私人性質且較為講排場的場合,如去欣賞音樂或去吃正兒八經的西餐,亦即妻提議我「今天出門要好好打扮打扮」之時。機會誠然不多,但那種時候我系的便是這水珠領帶。與藏青色西裝相得益彰,妻也對這條領帶青眼有加。而最後系這條領帶是什麼時候呢?我硬是全無記憶。 我再次檢查一遍西服櫃,然後作罷。看來水珠領帶是因某種緣故下落不明了,於是我只好穿上藏青色西裝,往藍襯衫上系了一條斜紋領帶。到時再說就是。也許她看不出我,但只要我發現一個戴紅帽子的三十一歲女人,問題也就解決了。 我一身西裝坐在沙發上,盯視牆壁多時。實在有好久沒穿西裝了。一般說來藏青色西裝這個季節穿來未免有點過熱,所幸這天因下雨的關係,就6月來說還稍帶涼意。我最後上班那天(4月間的事了)穿的即是這同一件西裝。墓地心裡一動,逐個往衣袋裡摸去。在內胸袋底端發現一張日期為去年秋天的收據。是在哪裡搭出租車的收據。原本是可以向事務所報銷的,現在則為時過晚。我將收據揉成一個球扔進垃圾箱。 辭去工作以來兩個月時間裡,西裝竟~次也沒上身。時隔許久穿起西裝來,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被緊緊箍在什麼異質物裡面。沉沉的硬硬的,同身體格格不入。我立身在房間兜了一會兒,又去鏡前拉了拉袖口和下襟。促使其同身體和平共處。我使勁伸直胳膊,使勁呼吸,彎腰屈體,檢查這兩個月時間裡體型是否有所變異。而後重新坐回沙發,可還是心神不定。 直到今年春天我還每天穿西裝上班來著,並未曾因此而感到有什麼彆扭。我供職的事務所是個對衣裝相當挑剔的地方,就連我這等下級職員也被要求以西裝革履。所以,我穿西裝上班是極為順理成章之舉。 然而現在如此身著西裝獨自往客廳沙發一坐,竟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搞什麼違背規範的不良行為,有一種類似出於某種卑鄙目的偽造履歷或偷偷男扮女裝的負疚感,於是我漸漸呼吸不暢起來。 我走至門口,從鞋架裡掏出褐色皮鞋,用鞋拔穿上。鞋面薄薄積了層白灰。 無須找那女子,女子先找見了我。我一進咖啡屋便環顧四周搜尋紅帽子。但頭頂紅帽子的女人一個也沒有。看表,到4點尚有10分鐘。我在椅子上坐定,喝了口送來的白水,向女侍點了個咖啡。這當兒,一個女子語聲從背後叫我的名字:「是岡田事先生吧?」我愕然回頭。距我環顧四周坐定還不到3分鐘。 女子白外衣絲質黃襯衫,頭上一項紅塑料帽。我條件反射地站起身,同女子面面相覷。相對說來,女子還蠻漂亮。起碼比我根據電話聲想像的漂亮許多。身段苗條,化妝適可而止,穿著也無可挑剔。無論外衣還是襯衫都是手工考究的高檔貨,外衣領上羽毛狀金飾閃閃生輝,縱然說是一流大公司的女秘書也未嘗不可。唯獨那紅帽子無論如何都顯得不倫不類。衣著上如此滴水不漏,何苦非特意冠以紅塑料帽不可呢?我實在不明緣由。也可能每次與人約會都戴此紅帽以為標識。主意似乎並不壞。就顯眼與否而言,確實一目了然。 她在我對面坐下,我也重新落回自家座位。 「這麼快就認出我了?」我不解地問,「水珠形圖案領帶沒找到。絕對位於什麼地方,就是找不出來。沒辦法,就系了條斜紋的。本想由我找你來著。可你是怎麼認出是我的呢?」 「當然認得出。」女子道。她把手中的白漆皮手袋放在桌面,摘下紅塑料帽扣在上面。手袋整個兒躲在了帽子底下。氣氛活像要開始變什麼戲法。莫非拿開帽子時下面的手袋不翼而飛…… 「可領帶圖案變了啊!」我說。 「領帶?」說著,她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的領帶,似乎在說瞧這人說的什麼呀。爾後點了一下頭:「沒關係的,那種事兒,別介意。」 那眼神甚是無可捉摸,我想。居然沒有縱深感。那般美麗的眼睛,卻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平板板的,猶如假目。可當然不是假目:無疑在動,在眨閃。 我全然不能理解她何以在如此混雜的咖啡屋一眼認出從未謀面的我來。偌大的咖啡屋差不多座無虛席,而我這般光景的男人又比比皆是。我很想詢問為什麼能從這裡邊即刻辨出是我。但看情形還是少說廢話為佳,所以我便沒再問下去。 女子叫住忙得團團轉的男侍,點了梨酒,男傳說沒有梨酒,說無色奎寧汽水倒是有的。女子略一沉吟,說那就要那個吧。無色奎寧汽水端來之前,女子一聲不響,我也默然以對。 片刻,女子拿起桌面上的紅帽,打開下面手袋的金屬卡口,從裡邊取出一個尺寸比盒式磁帶稍小些的黑色發亮的皮盒。名片盒。名片盒居然也帶卡口。我還是第一次目睹所謂帶卡口的名片盒。女子有點捨不得似地從中拈出一枚遞給我。我也想遞名片,手插進西裝袋後,方想起未帶名片。 那名片是用薄薄的塑料製作的,像是微微漾出一股衛生香味兒。湊近鼻子一聞,衛生香味兒就更不容置疑了。確確實實是衛生香的氣味兒。上面只以一行黑黑的小字印著姓名: 馬爾他? 我又翻過來看。 背面什麼也沒寫。 我開始反復思索這名片的含義。正思索間,男侍走來在她面前放了一個裝有冰塊的玻璃杯注入僅及半杯的奎寧水。杯中有切成楔形的檸檬片。其後,一名手端銀色咖啡壺和淺盤的女侍近前,在我面前放下咖啡杯,斟上咖啡,旋即就像把一支不吉利的簽硬塞給別人似地把傳票往票插一插走了。 「什麼也沒寫的。」加納馬爾他對我說。 我再次呆呆看著空無一字的名片背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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