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貓呢?」

  「沒找到。你說的那家空屋也去了,連個貓影也沒摸著。怕是跑遠了吧。」

  久美子再沒表示什麼。

  飯後我洗完澡出來,見久美子在熄掉燈的客廳黑暗中孤單單地坐著。穿灰色襯衫的她如此在黑暗中靜靜縮起身子,仿佛被扔錯地方的一件行李。

  我拿浴巾擦頭髮,在久美子對面沙發坐下。

  「貓肯定沒命了。」久美子小聲道。

  「不至於吧,」我說,「在哪裡得意地遊逛呢!肚子餓了就會回來的。以前不也同樣有過一次嗎?在高圓寺住時就……」

  「這次不同,這次不是那樣的,我知道的。貓已經死了,正在哪片草叢裡腐爛。空屋院裡的草叢可找過了?」

  「喂喂,屋子再空也是人家的,怎麼好隨便進去呢!」

  「那你到底找什麼地方了?」妻說,「你根本就沒心思找,所以才找不到!」

  我歎了口氣,又拿浴巾擦頭。我想說點什麼,知久美子哭了,遂作罷。也難怪,我想,這只貓是一結婚就開始養的,她一直很疼愛。我把浴巾扔進浴室農簍,進廚房從冰箱拿啤酒喝著。一塌糊塗的一天,一塌糊塗的年度中一塌糊塗的月份裡一塌糊塗的一天。

  綿穀升啊,你這傢伙在哪呢?擰發條鳥已不再擰你的發條了不成?

  簡直是一首詩:

  綿穀·升啊,

  你這傢伙在哪呢?

  擰發條鳥已不再擰你的發條了不成?

  啤酒喝到一半,電話鈴響了。

  「接呀!」我對著客廳裡的黑暗喊。

  「不嘛,你接嘛!」久美子說。

  「懶得動。」我說。

  沒人接,電話鈴響個不停。鈴聲遲滯地攪拌著黑暗中漂浮的塵埃。我和久美於此時都一言未發。我喝啤酒,久美子無聲地喚泣。我數至20遍,便不再數了,任鈴聲響去。總不能永遠數這玩藝兒。

  第02章 滿月與日食、倉房中死去的馬們

  一個人完全理解另外一個人果真是可能的嗎?

  也就是說,為瞭解某某人而曠日持久地連續付出實實在在的努力,其結果能使我們在何種程度上觸及對方的本質呢?我們對我們深以為充分瞭解的對象,難道真的知道其關鍵事情嗎?

  我認真思索這個問題,大約是從辭去法律事務所工作一周後開始的。而在此之前的人生旅途中,一次都未曾真正痛切地懷有此類疑問。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維持生計這一作業本身已足以使自己焦頭爛額,而無暇考慮自身。

  如同世上所有重要事物的開端無不大抵如此,使我懷有此類疑問的起因是極其微不足道的。久美子匆匆吃罷早餐出門之後,我把要洗的東西放進洗衣機。洗衣時整理床鋪,刷盤洗碗,給地板吸塵。接下來便是和貓坐在簷廊裡翻看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和減價商品廣告。時至中午,隨便弄一個人的午餐吃了,就去自選商場採購。買罷晚餐用料,在減價商品專櫃買洗衣粉,買紙巾和衛生紙。然後回家為晚飯做好準備,便倒在沙發上邊看書邊等妻回來。

  那還是剛失業不久的時候,那樣的生活對我莫如說是新鮮的。再也不必擠電車去事務所上班,也不必見不想見的人。既無須接受某某的命令,也無須命令某某。用不著和同事一起在附近擁擠的餐館吃什麼份飯,用不著被迫聽昨晚棒球比賽如何如何。讀賣巨人隊4號擊球手二死滿壘本打也罷三打也罷,早已與我了無干係。這委實令人愜意。更無比愜意的是可以在自己中意的時候著自己中意的書。至於這樣的時光能維持多久我自是不知,反正一周來隨心所欲的生活正合吾意,而盡可能不去考慮將來。這好比是自己人生當中的一種休假,遲早結束。但結束之前不妨盡情受用。

  不管怎麼說,純粹出於自身興趣看書尤其看小說是久違的享受了。這些年來看的書,不是法律方面的,便是通勤電車中可草草讀畢的小開本,別無其他。倒也不是有人做出規定,但法律事務所裡的人如若手捧多少有點看頭的小說,縱然不被說成品行不端,亦被視為不宜之舉。一旦此類書在自己公文包或抽屜中給人發現,人們勢必視我如生癩的狗,並且無疑要說什麼「暗略,你喜歡小說,我也喜歡來著,年輕那陣子常看。對他們來說,小說那東西是年輕時看的,猶如春天摘蘋果秋季收葡萄。

  然而,那天傍晚我卻無法像往常那樣沉浸在讀書的愉悅中,久美子沒有回來。她回家一般最晚不超過6點30分。若再推遲,即使推遲10分鐘必定先打招呼。這類事情上她一向循規蹈矩得甚至不無迂腐。不料這天7點都過了也沒回來,且連個電話都沒有。晚飯準備我早已做好,以便久美子一回來即可下鍋。其實也沒什麼太麻煩的東西:將薄牛肉片和元蔥青椒豆芽推進中國式鐵鍋用猛火混炒,再灑上細鹽胡椒粉澆上醬油,最後淋上啤酒即可。獨身時我常這樣做。飯已煮好,醬湯熱過,菜已整齊分列盤中只等下鍋。可久美子就是不回來。我肚子餓了,很想做了自己那份光吃,卻又不知何故提不起興致。特殊根據自然沒有,但總覺得此舉不夠光明正大。

  我坐在餐桌前,喝了啤酒,嚼了幾片餐櫥殘存的發潮的成蘇打餅乾。之後便茫然看著座鐘,看鐘的短針慢慢指向7時30分。

  久美子回來9點都已過了。她滿臉倦容,眼睛發紅,充血一般。徵兆不妙。她眼睛紅時,必有糟糕事發生。我提醒自己:冷靜些,多餘的話一句別說,靜靜地,自然地,別刺激她!

  「對不起,工作怎麼也做不完。也想打個電話來著,結果這個那個沒打成。」

  「沒關係,不要緊,別介意。」我若無其事地說。實際上我也沒怎麼心生不快。我也有過幾次這樣的體驗。外出工作並不那麼好玩,不如摘一朵院子裡開得最鮮豔的薔薇將其送至兩路之隔的感冒臥床的老婆婆枕邊從而度過一天那般平和那般美妙。有時還不得不同不地道的傢伙一起幹不地道的勾當。無論如何也抓不到往家裡打電話機會的時候也是有的。「今天晚些回去」這樣的電話30秒足矣,電話也無所不在,然而有時偏偏無可奈何。

  我開始做飯。給煤氣打火,往鍋裡倒油。久美子從冰箱取出啤酒,從餐櫥拿下玻璃杯,檢查一遍馬上下鍋的材料,然後一聲不吭地坐在餐桌前喝啤酒。從其神情看,啤酒大概不甚可口。

  「你先吃就好了!」她說。

  「無所謂,又不是很餓。」我說。

  我炒菜時,久美子起身進了衛生間,傳來在洗漱台洗臉刷牙的響動。稍頃出來時,兩手拿著件什麼。原來是我白天在自選商場買的紙巾和衛生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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