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怎麼買這東西回來?」她聲音疲憊地問。

  我手端鐵鍋看久美子的臉,看她手裡的紙巾盒和衛生紙卷。我揣度不出她想說什麼。

  「不明白,」我說,「不就是紙巾和衛生紙嗎?沒有了不好辦吧?存貨倒還有一點兒,可多一些也不至於腐爛嘛!」

  「買紙巾和衛生紙是一點兒也不礙事的,還用說!我問的是為什麼買藍色的紙巾和帶花紋的衛生紙。」

  「我還是不明白,」我耐住性子,「不錯,藍色的紙巾和帶花紋的衛生紙是我買的。兩種都是便宜貨。用藍紙巾擦鼻子鼻子也不至於變藍,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就不好嘛!我討厭藍紙巾和花紋衛生紙。不知道?」

  「不知道。」我說,「討厭可有理由?」

  「理由不理由我也不清楚。」她說,「你不也是討厭什麼電話機罩什麼花紋保溫瓶什麼帶鉚釘的喇叭筒牛仔褲麼?我又不是討厭染指甲,如何能一語道出理由,純屬個人好惡罷了。」

  我自是可以闡釋個中理由,當然我沒闡釋。「明白了,僅僅是你的好惡,完全明白了。不過,婚後六年時間難道就一次也沒買過藍色的紙巾和帶花紋的衛生紙?」

  「沒有。」久美子一口咬定。

  「真的?」

  「真的。」久美子道,「我買的紙巾或是白色或是黃色,非白即黃;我買的衛生紙絕對不帶花紋。你同我生活這麼久就沒注意到,怪事!」

  對我也是怪事。六年時間裡我居然一次也未用過藍紙巾和花紋衛生紙!

  「還有一點要說,」妻繼續道,「我頂頂討厭青椒炒牛肉,可知道?」

  「不知道。」

  「反正就是討厭,別問理由。理由我也不知道。總之兩樣東西炒在一個鍋裡味道受不了。」

  「這六年從來就沒青椒牛肉一起炒過?」

  妻搖頭道:「青椒色拉我吃,牛肉元蔥可以一起炒,但青椒炒牛肉一次也沒有過。」

  「得了。」我說。

  「你就一次也沒納悶過?」

  「根本就沒留意嘛。」我說。我開始回想婚後至今是否吃過青椒炒牛肉,但想不起來。

  「你人和我一起生活,可實際上幾乎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不是嗎?你活著每天只想你自己,肯定。」妻說。

  我關上煤氣,鍋放回煤氣灶。「喂喂,慢著慢著,別那麼把所有東西都攪和在一起。不錯,或許我沒注意紙巾和衛生紙,沒注意牛肉和青椒的關係。這點我承認。但我想這並不等於說我始終沒把你放在心上。事實上紙巾色調之類我全無所謂。當然,要是一團黑紙巾放在桌上是會讓人嚇一跳。而白的還是藍的,我則沒有興趣。牛肉和青椒也如此。對我來說,牛肉和青椒一起炒也罷分開炒也罷,怎麼都沒關係。即使青椒炒牛肉這一搭配從世界上永久消失,我也毫不理會。因為這同你這個人本質基本沒有關係,不是嗎?」

  久美子再沒開口,兩口喝乾杯裡剩的啤酒,然後默然看著桌面的空瓶。

  我將鍋裡的東西一古腦兒倒進垃圾箱。牛肉、青椒、元蔥和豆芽就勢蜷縮在那裡。不可思議,剛剛還是食品來著,現在卻成了垃圾,普通垃圾。我打開啤酒瓶蓋,對著瓶嘴便喝。

  「怎麼扔了?」妻問。

  「你討厭嘛。」

  「你吃不就行了?」

  「不想吃,」我說,「再也不想吃什麼青椒炒牛肉!」

  妻縮縮脖子,道了聲「請便」。

  之後,妻把雙臂放在桌上,臉伏在上面,如此靜止不動。既非哭,亦非打盹。我望著煤氣灶上空空的鍋,望著妻,將所剩啤酒一飲而盡。乖乖,我想,這算怎麼回事,不就是紙巾和衛生紙嗎!

  我還是走到妻身旁,手放在她肩上。「好了,明白了,再不買藍色的紙巾和帶花紋的衛生紙了,一言為定。已買回來的明天去商店換成別的就是。不給換就在院子裡燒掉,灰扔到大海裡去。青椒和牛肉已做了處理。味道或許還有一點,那也馬上消失乾淨。所以,全都忘掉好了!」

  妻仍舊一聲不吭。我想她若出門散步一小時回來心情完全好轉該有多妙。但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是零。這是必須由我親手解決的問題。

  「你累了。」我說,「無休息一下,然後去附近小店吃比薩餅什麼的,好久沒吃了。海蝦和元蔥餡的,一人一半。偶爾到外面吃一次也遭不了什麼報應的。」

  然而久美子還是悶聲不響,只管一動不動伏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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