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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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一隻手仍扶著對開門,沉思了10至15秒,隨後將吸短的香煙扔在腳下,用拖鞋底碾滅。 「那樣的貓嘛,有可能見過。」女孩說,「尾巴怎麼個彎法倒沒看清,總之是虎皮色,大大的,項圈大概也戴著。」 「什麼時候見的?」 「什麼時候來著?也就是近三四天吧。我家院子成了附近貓們的通道,很多貓時常走來走去。全都從優穀家穿過我家院子,進到那邊宮脅家院子去了。」 女孩說著,指了指對面空屋。石雕鳥仍在那裡展翅欲飛,「長莖泡立草」仍在那裡受用初夏的陽光,鴿子仍在電視天線上單調地鳴唯不已。 「噯,怎麼樣,不來我家院裡等等?反正貓要穿過我家院子往那邊去的。再說總在這裡東張西望的,會被人看成小偷報告警察的喲!這以前都有過好幾次了呢。」 我遲疑不決。 「不怕,家裡就我一個,兩人在院子裡一邊日光浴一邊等貓不就行了!我嘛,眼睛好使,正派上用場。」 我看了看表。2時36分。今天未完成的工作,只剩天黑前將洗滌物收回和準備晚飯了。 我打開柵欄門進去,隨女孩走上草坪。這時才發覺她右腿有點兒破。每走幾步,女孩就停下回頭看我。 「坐在摩托車後頭甩下去摔的。」女孩無所謂似地說,「前不久的事兒。」 草坪邊上有一棵大橡樹,下面並放著兩把帆布折疊椅。一把靠背上搭一條藍色的大毛巾,另一把上面雜亂地放著一盒未開盒的「希望」、煙灰缸、打火機、大收錄機和雜誌。收錄機擴音器正以低音傳出節奏強烈的搖擺舞曲。女孩把帆布椅上散擺著的東西移到草坪上,叫我落座,關上收錄機。坐在椅上,可以從樹木空隙看到一胡同之隔的空房。石雕鳥、長莖草、鐵絲網全部經入眼簾。女孩肯定坐在這裡監視我來著。 院子蠻大,草坪呈徐緩的坡面舒展開去,到處點綴著樹木。帆布椅左邊有個相當大的混凝土水池,大約水已放空很久了,變成淺綠色的池底兀自對著太陽。身後樹木的後邊可以看到一座舊洋房式樣的正房。房本身並不很大,結構也不顯豪華。唯獨庭院寬闊,修整得無微不至。 「這麼大的庭院,修整起來怕是夠辛苦的吧?」我環顧問道。 「辛苦嗎?」女孩說。 「我過去給草坪修剪公司打過零工。」我說。 「懊。」女孩似乎並無興致。 「總是你一個人?」我問。 「嗯,是啊。白天總我一個人在這兒。早晨和傍晚有個幫忙搞家務的老婆婆來,剩下時間就我一個。你,不喝點什麼冷飲?啤酒也有的。」 「不,不必了。」 「真的,用不著客氣。」 我搖搖頭,「你不去上學?」 「你不去工作?」 「去也沒工作。」 「失業?」 「算是吧,最近辭了。」 「辭之前做什麼來著?」 「給律師跑腿學舌。」我說,「或去市里和中央部門收集各類文件,或整理資料,或核對案例,或辦理法院事務性手續,盡一些雜事。」 「幹嗎不做了?」 「這個嘛……」 「太太工作?」 「工作。」我說。 對面房頂鳴叫的鴿子不知何時去了哪裡。注意到時,已陷入沉寂,大約是沉寂。 「貓常從那裡經過。」女孩手指草坪的那一端說,「看得見優穀家院牆後面的焚燒爐吧?就從那旁邊冒頭,一直順著這草坪走來,再鑽過柵欄門,朝那邊院子走去。路線就這一條。對了,那位優谷先生,是位有名的插圖畫家呢,叫托尼優穀。」 「托尼優穀?」 女孩向我介紹起托尼優穀來:本名叫優穀托尼,專門畫工筆插圖,太太死于交通事故,只一人住在房子裡,幾乎閉門不出,同附近任何人都不往來。 「不是壞人,」女孩說,「話是沒說過。」 女孩把太陽鏡推上額頭,眯細眼睛打量四周,又拉下太陽鏡,吐了口煙。移開太陽鏡時,見她左眼旁有條2釐米長的傷疤。很深,恐怕一生都難以平復。想必是為掩飾傷疤才戴眼鏡的。臉形並不特別漂亮,但有一種吸引人的東西,大概來源於活潑的眼神和有特徵的嘴唇。 「曉得首脅先生?」 「不曉得。」我說。 「在那空屋裡住過的,是所謂地地道道的人。兩個女兒,都在一所有名的私立女校上學。戶主經營兩三家適合全家人聚餐的飯館來著。」 「為什麼人沒了?」 女孩攝了撅嘴,像是說不曉得。 「怕是負債什麼的吧。夜逃似的手忙腳亂地不見了,有一年了。雜草長得發瘋,貓又多,怪嚇人的,媽常發牢騷。」 「有那麼多貓?」 女孩口叼香煙仰臉望天。 「好多種咧,禿毛的,單眼的……眼珠掉了,那兒成了個肉塊。不得了吧?」 我點頭。 「親戚裡還有六隻指頭的呢。是個比我年齡大點兒的女孩,小指旁又生出一隻指頭來,活像嬰兒指頭。不過平時總是靈巧地燃起,不細心發現不了。好漂亮的女孩呢!」 「晤?」 「那東西你說可是遺傳?怎麼說呢……血統上。」 我說不大明白遺傳上的事。 她默然良久。我一邊含檸檬糖,一邊盯盯注視貓的通道。貓一隻也沒露面。 「噯,你真的不喝點什麼?我可要喝可樂嘍。」女孩說。 我說不要。 女孩從帆布椅起身,輕輕拽著腿消失在樹陰裡。我拿起腳下一本雜誌啪啪啦啦翻了翻。出乎意料,居然是以男人為對象的月刊。中間一幅攝影圖片上,一個隻穿三角褲隱約可見隱秘處形狀和毛叢的女子坐在凳子上以造作的姿勢大大張開兩腿。罷了罷了!我把雜誌放回原處,雙臂抱在胸前,目光重新對準貓通道。 過了好些時間,女孩才拿可樂杯返回。這是個炎熱的午後。如此在帆布椅上一動不動地曬太陽,腦袋不覺昏昏沉沉,懶得再去思考什麼了。 「暖,要是你曉得自己喜歡的女孩有六隻手指。你怎麼辦?」女孩繼續剛才的話題。 「賣給馬戲團!」我說。 「當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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