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奇鳥形狀錄 | 上頁 下頁


  從語氣聽來,顯然她並非說謊。她真的是兩腿開成10時5分角度,下部溫暖而濕潤。

  我再不言語,放下電話。隨後倒在沙發上,望著座鐘長籲了口氣。電話中和那女郎大約談了五六分鐘。

  10分鐘後電話鈴再度響起。這回我沒提聽筒。鈴聲響了15次,止息了。止息後,冰冷的沉默深深壓將下來。

  快兩點時,我翻過預製塊院牆,跳進胡同。說是胡同,其實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胡同,不過是別無其他稱呼的代名詞罷了。準確說來,連道路都算不上的。道路乃是一種通道,有入口有出口,順其而行即可抵達某一場所。然這條胡同卻一無人口二無出口,兩頭不通,甚至死胡同都當之有愧。因為死胡同至少有個人口。附近人們只不過故且稱其為胡同罷了。胡同飛針走線似地穿過各家後院,長約二百米。路面雖有一米多一點寬,但由於圍牆外占,加之牆上放了諸多雜物,致使好幾處須例起身子方得通過。

  聽人說;說的人是我舅舅,他以驚人低的租金將房子租給我們;胡同也曾有過入口出口,作為捷徑發揮過連接此路與彼路的功能。但隨著經濟起飛,原為空地的地方建起了新的住宅之後,路面受壓被擠,驟然變窄起來。而居民們也不喜歡別人在自家前簷後院出出入人,小徑便被封死了。起始只是不甚起眼的掩體樣的東西擋人視線,後來有戶人家擴展院落,索性用預製牆將一端人口堵得嚴嚴實實,進而兩相呼應似地另一端入口也被牢不可破的粗鐵絲網封死,狗都休想通過。居民們本來就很少利用這條通道,堵住兩端也無人說三道四,何況又利於防盜。因此,如今這條通道嚴然被廢棄的運河無人光顧,唯一作用便是作為緩衝地帶將住宅與住宅分隔開來,路面雜草叢生,處處掛滿粘乎乎的蜘蛛網。

  妻是出於什麼目的數次出入這種地方的,我全然揣度不出,連我以前也僅僅踏入這「胡同」兩次。再說久美子原本就討厭蜘蛛。也罷,我想,既然久美子下令找貓,找就是。較之守在家中等電話鈴響,如此在外面四下遊逛要快活許多。

  初夏異常亮麗的陽光,將頭頂樹枝的前影斑斑駁駁印在地上。無風,樹影看上去竟如生來便固定於地表的斑痕。周圍間無聲息,仿佛草葉在陽光下呼吸的聲音都可聽到。天空漂浮著幾片不大的雲絮,鮮明而簡潔,宛如中世紀銅版畫上的背景。目力所及,所有物象無不歷歷然輪廓分明,竟使我感覺自家肉體似乎成了虛無縹緲的什麼物件,且熱得出奇。

  我穿的是T恤,薄布褲和網球鞋。但頭頂太陽行走多時,腋下胸口還是津津地沁出汗來。T恤和褲子都是早上從塞滿夏令衣物的箱子剛剛拉出來的,衛生球味兒直嗆鼻孔。

  四周房屋有的是原有的,有的是新建的,二者判然有別。新房一般較小,院子也窄,晾衣竿有的甚至伸進胡同,須不時在毛巾襯衣床單的隊列中穿梭般前行。房檐下間或清晰地傳來電視和水沖廁所的聲響,或飄來燒咖啡的氣味。

  相形之下,原有老房則幾乎感受不出生活氣息,院牆為掩人視線栽植的各種灌木和貝家圓柏,搭配得恰到好處。透過間隙可以窺見精心修整過的舒展的庭園。

  一家後院牆角孤零零扔著一棵早已枯焦的聖誕樹。還有一家院裡擺著種類齊全的兒童玩具:三輪車、套圈、塑料劍、皮球。魚形偶人、小棒球棍,應有盡有,嚴然若干男女以此來傳達他們對少年時光的留戀之情。也有的院子裡安有籃球架。還有的擺有花園椅和瓷桌。白色的花園椅怕是閒置了好些個月(或好些年),上面滿是灰塵。桌上粘著被雨打落的紫色的木蘭花瓣。

  還有一家,可以透過鋁合金玻璃窗一覽居室內部:一套皮沙發,~台大畫面電視,一個博古架(上面有熱帶魚水箱和兩個什麼獎盃),一盞裝飾性落地燈,嚴然電視劇中一組完整的道具。另一院落裡有座養大狗用的偌大狗舍,裡面卻不見有狗,門大敞四開。粗鐵絲網脹鼓鼓的,大約有人從裡面憑靠了數月之久。

  久美子說的空屋在這有狗舍人家的稍前一點。是空屋這點一目了然,而且並非空兩三個月那種一般的空。其實房子式樣頗新,雙層,唯獨關得風雨不透的木板套窗顯得格外舊,二樓窗外的鐵欄杆也生出一層紅鏽。院落不大,安放著顯然是展翅飛鳥形狀的石雕。石雕鳥坐在齊胸高的台座上,周圍是氣勢蓬勃的雜草,尤其是高個子的「長莖泡立草」,尖頭已觸到了鳥爪,是何種屬我固然不曉;看上去是在為儘早儘快逃離這難受的場所而展翅欲飛。除此石雕,院裡再無像樣的裝飾。房檐下堆著幾把舊塑料花園椅。旁邊,山杜鵑綴著色彩鮮豔但又無端缺乏實在感的紅花。此外便是滿目雜草了。

  我靠著齊胸高的鐵絲籬笆把這院子看了好一會。院子看來的確符合貓的口味,卻不見貓,唯見房脊電視天線上落有一隻鴿子在向四周播送單調的鳴聲。石雕鳥則把姿影投在茂密的雜草葉片上,於是影子被弄得支離破碎。

  我從衣袋掏出檸檬糖,剝開紙投進嘴裡。煙固然借辭職之機戒掉了,結果這檸檬糖便不得離手。「檸檬糖中毒」,妻說,「幾天就滿口蟲牙。」而我卻欲罷不能。在我看院子時間裡,鴿子始終站在天線上猶如辦事員給一疊傳票打編號一般以同樣的調門有板有眼叫個不停。我已記不清在鐵絲籬笆上靠了多久,只記得檸檬糖在口中變得甚是甜膩而被我將剩下的一半吐在地上。之後我重新將視線投回石雕鳥。這工夫,像有人從背後叫我。

  一回頭,見對面人家後院站著一個女孩,個子不高,頭髮梳成了馬尾巴,戴一副米黃框深色太陽鏡,穿一件天藍色無袖T恤。從中探出的兩條細細的胳膊,梅雨季節未過便已曬得完美動人n她一隻手插進短褲袋,一隻手扶著齊胸高的對開竹門並不安穩地支撐著身體,跟我相距不過一米左右。

  「熱啊!」女孩對我說。

  「是熱。」我附和道。

  如此寒暄完畢,她以同樣姿勢看了我一會,然後從短褲袋掏出一盒短支「希望」,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嘴很小,上唇有點兒腫。她以熟練的手勢擦了根火柴,點燃香煙。女孩低頭時,可以清晰看到她的身形。身很漂亮,光溜溜的,仿佛剛剛生成。短短的茸毛在單薄的耳輪邊緣閃著光。

  女孩將火柴杆扔在地上,撅起嘴唇吐了口煙,突然想起似地抬眼看著我。鏡片顏色太深,加上有反光功能,無法透視裡邊的眼睛。

  「附近的?」女孩問。

  「是啊。」我想指一下自家方位,卻又搞不准究竟位於哪個方向。來時拐了好幾個彎,且彎的角度均很奇妙。遂虛晃一槍,隨便指了個方向。

  「找貓。」我在褲子上蹭著出汗的手心,辯解似地說道,「一個星期沒回家了。有人在這邊看見過。」

  「什麼樣的?」

  「大公貓。褐色花紋,尾巴尖有點兒彎曲,還禿了。」

  「名字?」

  「阿升。」我回答,「綿穀·升。」

  「就貓來說,名字倒蠻氣派。」

  「老婆哥哥的名字。感覺上類似,就開玩笑叫開了。」

  「怎麼個類似法?」

  「反正有點類似。走路姿勢啦,惺松的眼神啦……」

  女孩這才好看地一笑。一笑,遠比一開始的印象有孩子氣,也就十五六歲吧。略微發腫的上唇以莫可名狀的角度朝上翹起。於是我好像聽到了那聲「摸一下」。那是電話女郎的語聲。我用指甲刮去額頭的汗。

  「褐色花紋,尾巴尖兒有點彎曲,是吧?」女孩確認似地重複,「可有項圈什麼的?」

  「有個防虱用的,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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