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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告別少女時代(3)


  從吉樣寺下了電車,在轉乘公共汽車去我住處之前的時間裡,我們沒說什麼正規的話,只是斷斷續續地談東京市容的變化,談她的音大時代,談我過去的旭川之行。有關直子的事絕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個月未見,但如今和她單獨走起來,心頭仍不可思議地湧起一股平和、寬慰之感,並覺得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回想起來,同直子兩人在東京逛街時,便是與此完全相同的感覺。如同我與直子曾共同擁有木月的死一樣,而今我與玲子又共同擁有直子的死。想到這裡,我陡然什麼也說不出了。玲子一個人說了一會,發現我不開口,便也不再吭聲。於是兩人默默無言地乘上公共汽車,來到我的住處。

  這是初秋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後——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時一模一樣。雲如枯絲,細細白白,長空寥廓,似無任何遮攔。又是一個秋天,我想。風的氣息,光的色調,草叢中點綴的小花,一個音節留下的迴響,無不告知我秋天的到來。四季更迭,我與死者之間的距離亦隨之急劇拉開。木月照舊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遠。

  「一到這樣的地方我就松了口氣。」玲子走下汽車,環顧四周說道。

  「因為什麼也沒有嘛。」

  我從後門走進院子,把玲子領進這孑然獨處的小屋。玲子幾乎每看見什麼都讚賞一番。

  「好極了,這住處!」她說,「都是你做的?架子、桌子?」

  「是啊。」我一邊澆水泡茶一邊說。

  「手還滿巧的,你這人。房間也幹淨利落。」

  「敢死隊影響的,他給我養成了衛生習慣。不過這一來房東倒高興,說我住得很潔淨。」

  「噢對了,得找房東寒暄一下。」玲子說,「房東住在院子對面吧?」

  「寒暄?用得著寒暄?」

  「情理之中嘛。一個怪模怪樣的半老婆子鑽到你這裡彈吉他,房東也會納悶吧?這方面還是先弄穩妥為好。為這個我連糕點盒都準備好帶來了。」

  「虧你想得周全。」我佩服道。

  「上年紀的關係。我已想好,就說是你姨媽從京都來,你說時也要統一口徑。說起來,這種時候年齡拉開距離,到底好辦些,誰也不至於覺得蹊蹺。」

  她從旅行包裡掏出糕點金走出後,我坐在簷廊裡又喝了杯茶,逗著貓玩。過了20分鐘,玲子才好歹回來。回來後,從旅行包裡取出一罐餅乾,說是給我的禮物。

  「20多分鐘到底說什麼來著?」我嚼著餅乾問。

  「當然是說你。」她抱著貓貼臉說,「誇你規規矩矩,是個正正經經的學生。」

  「說我?」

  「是啊,當然是你。」玲子笑道。然後瞥見我的吉他,拿在手裡,稍微調下弦,彈起卡爾羅斯·喬賓的《並非終曲》。許久沒聽她的吉他了,那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暖著我的心。

  「在學吉他?」

  「在倉房裡扔著,借來隨便彈幾下。」

  「那,一會兒免費教你。」說著,玲子放下吉他,脫去粗花呢上衣,背靠簷廊柱子吸煙。外衣下面,穿著雙色方格半袖衫。

  「瞧,這衣服滿漂亮吧?」

  「是不錯。」我同意道。那的確是件格紋極瀟灑的襯衫。

  「這,是直子的。」玲子說,「知道麼?直子和我,衣服差不多是一個尺寸,尤其她剛進那裡的時候。後來那孩子豐滿起來,尺寸多少有點變化,但基本出入不大,無論上衣褲子還是鞋帽,有差別的大概只有胸罩。因為我等於沒有乳房。所以,我倆經常換衣服穿,或者說幾乎是共產。」

  我再次打量玲子的身體。如此說來其身段個頭確實同直子相似。由於臉形和手腕細弱的關係,印象中玲子要比直子瘦削。但仔細看去,身體顯得格外結實。

  「這褲子和上衣也是,全是直子的。看見我穿直子的東西,你心裡怕不大好受?」

  「沒有的事。有人穿她的衣服,我想直子也會高興的。特別是你來穿。」

  「也真是奇怪,」玲子說著,輕輕打個響指,「直子沒給任何人寫遺書,卻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箋上寫一行草書:『衣服請全部送給玲子。』你不覺得這孩子怪?在自己即將結束生命的時候,為什麼會想到什麼衣服呢,這東西豈非怎麼都無所謂,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該多得寫不完才是。」

  「此外什麼都沒有也未可知。」

  玲子吸著煙,沉思良久。「我說,你很想聽我從頭一五一十講起吧?」

  「請講給我聽!」我說。

  「醫院檢查的結果,說直子的病情眼下雖正在好轉,但為長遠起見,還是馬上集中根治為好。於是直子轉去大阪一家醫院,準備在那裡住得長久些。以上情況想必已寫信告訴過你,大概是8月10日前後……」

  「信見了。」

  「8月24日,直子母親打來電話,說直子想返回一次,問我可不可以。說直子想自己整理一下東西,還很想同我好好聊聊,因為短時間內再見不到我,可以的話,想住一個晚上。我說我完全可以。我也非常想見直子,想同她交談。這麼著,第二天,就是25日她和母親乘出租車趕來。我們三人便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一邊整理東西。傍晚時,直子對她母親說往下不要緊了,請母親回去。她母親就叫一輛出租車回去了。直子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我和她母親一點都沒想到別的。說實話,見面前我擔心得不得了,生怕她一下子瘦得搖搖晃晃,憔悴不堪。因我知道在那種醫院檢查治療起來,身體消耗得相當厲害,擔心她受不了。可是見到她,我就放心了。臉色比想像中健康。還笑盈盈地開玩笑。表達方式也比以前正常得多。又說去了美容室,為自己的新髮型自豪,因此我才覺得她母親不在也沒關係。她對我說,玲子姐,我想我會在現在的醫院完全復原的。我說對的,也許那樣最好。然後我們到外面散步,無話不談。談談今後怎麼打算之類。她說如果我們離開這裡以後,能夠一起生活就好了。」

  「直子說跟你生活在一起?」

  「對呀。」玲子說著,縮一縮肩膀。「於是我說,我無所謂,渡邊的事你不管了?然後她這樣說:『他的事,我會處理的。』僅此而已。於是我們談起以後住哪裡,要做什麼之類。接著跑去鳥屋和馬兒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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