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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告別少女時代(2)


  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個污穢不堪的人。返京以後,我仍然一個人在房間裡悶了好幾天。我為直子準備的房間下著百葉窗,家具蓋著白布,窗櫺薄薄落了一層灰。我在這樣的房間裡度過了每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我想起了木月。喂,木月,你終於把直子弄到手!也罷,她原本就屬￿你的。說到底,恐怕那裡才是她應去的地方。在這個百孔千瘡的生者世界上,我對直子已盡了我所能盡的最大努力,並為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過可以了,木月,還是把直子歸還給你,想必直子選擇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內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處勒緊了自己的脖子。我說木月,過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進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時我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館管理人——在連一個參觀者也沒有的空蕩蕩的博物館裡,我為自己本身負責那裡的管理。

  回京第四天,接到玲子的信。信封貼著快信郵票。內容極簡單:「一直未同你聯繫,十分放心不下。望打電話來。早上9點和晚上9點我在以下電話號碼的電話機前等候。」

  晚間9點,我撥通信上的電話號碼,玲子馬上拿起聽筒。

  「好嗎?」她問。

  「湊合活著。」我說。

  「喂,後天去見你可以麼?」

  「見我?來東京?」

  「嗯,是啊。想和你單獨好好敘談敘談。」

  「那麼說要從那裡出來了,你?」

  「不出來怎麼能去見你!」她說,「也該到出來的時候了。一呆整整8年,再不出來就爛在裡面嘍。」

  我一時應對不上,略為沉吟。

  「後天乘新幹線去,3點20分到東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樣還記得?或者說直子死後對我再沒一點興致了?」

  「哪裡。」我說,「後天3點20分去東京站接站。」

  「馬上認得出來:拿著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沒第二個。」

  果不其然,在東京站我很快認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茄克、白西褲,腳上一雙紅運動鞋。頭髮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衝刺而出,左手提著裝在黑殼裡的吉他。一望見我,她刷地扭動臉上的皺紋,綻開笑容。看到玲子這張臉,我也不由得微笑起來。我拎過她的旅行包,兩人並肩走到中央線站台。

  「哦,渡邊君,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一副猙獰面目?還是東京近來流行猙獰面目?」

  「旅行了一段時間,又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我說,「新幹線如何?」

  「一塌糊塗。窗戶也不開,途中本想買盒飯來著。簡直倒透黴。」

  「車廂裡有過來賣東西的吧?」

  「你指的是又貴又難吃的三明治?那玩藝兒連快餓死的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歡在禦殿場買鯛魚飯來吃。」

  「那麼說話,要把你當成老太婆的。」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

  在去吉祥寺的電車上,她珍奇地凝望窗外武藏野風光。

  「相隔8年連風光也變樣了?」我問。

  「渡邊君,你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不知道。」

  「又驚又怕,又怕又驚,簡直要發瘋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人被拋到這種地方來。」玲子說,「不過,你不覺得『簡直要發瘋似的』這個說法很妙?」

  我笑著握著她的手:「不怕,您一點不用擔心,再說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來的。」

  「我從那裡出來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說,「我所以能離開那裡,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來直子不在以後,我已經無法忍耐獨自留在那種場所的寂寞;二來有必要來東京找你好好談一次。所以才離開那裡。如果沒有這兩點,我說不定要在那裡過一輩子。」

  我點點頭。

  「往後怎麼辦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說,「音大時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辦了一間音樂教室,兩三年前就勸我去幫忙,我沒答應,說做得去那麼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後,除了旭川,還想不出其他落腳處。那地方怕不會像是失手弄出來的大陷坑吧?」

  「沒那麼恐怖。」我笑道,「去過一次,小鎮不壞,氣氛挺有趣的。」

  「真的?」

  「不假,比在東京好,肯定。」

  「反正沒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過去了。」她說,「渡邊君,還能找時間去旭川玩?」

  「當然去的。不過你這就趕去不成?總要在東京逗留幾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話,準備呆上兩三天。能在你那裡借個宿嗎?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毫無問題。我鑽進睡袋在壁櫥裡睡。」

  「抱歉抱歉。」

  「沒關係,壁櫥寬敞得很。」

  玲子有節奏地輕輕叩擊夾在腿間的吉他殼。

  「我恐怕要訓練一下自己的身體,在去旭川之前。對外面的世界還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著頭腦,心裡又緊張。這方面能幫我一把?能依賴的人只有你這一位。」

  「只要我能辦到,幫多少把都行。」我說。

  「我這人,莫不是在打擾你吧?」

  「到底能打擾我的什麼呢?」

  玲子看著我的臉,扭下嘴唇笑了,再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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